第159章 告解
翡翠城的落日神殿不比永星城的大神殿巍峨气派,肃穆庄严,但胜在玲珑有致,布局精妙,属于以旧世帝国的纪前凯旋风格为基础,兼顾新时代数学几何美学的建筑杰作。 这一稳中求变的宗教建筑风格,证实了三世纪末的星辰王国所处的风云激变而焦躁不安的时代,“上至国王公侯,下至黎民百姓,人人都在旧世规则与新纪思潮之间痛苦拉锯,进则背井离乡荆棘遍地,退则垂垂老矣固守待毙”(终结历349年,博瑟·卡安迪《世纪之难——星辰在,抑或帝国存?》)。 主持修筑这座神殿的人,是“胡狼”苏美三世在位时期的两位高层神职人员:一人是精通历史与神学的祭祀部副主祭,另一人则是精通数学和建筑的宣教部副主教。 在那个时代,他们的携手合作以及这座神殿在翡翠城的落成,是落日信仰体系内,祭祀部与宣教部双方达成宗教和解的成果与标志之一,证明星辰王国反复不休长达一个世纪的血腥宗教纷争——“祭教之争”终告一段落。 (有文献以“割者”托蒙德四世无视莉迪亚·璨星大主祭的神谕任命状,插手神殿事务,擅自钦封奈里夫大主教的“虚妄之诺”为起始标志,将这次宗教派别纷争称为“圣凡分裂”。但因为“割者”国王的正统性争议和宫廷史家们对他的恶劣印象,这一历史名词在宫廷史学者中的接受度远不如由“斩棘”国王纸上亲书,将登高祭子作为起点的“祭教之争”广泛。) (后世亦有学者相信祭教之争的根源可向上追溯到“断脉”苏美二世,认为正是他以一介宗教学士之身加冕为王,非家族世袭的教士们在落日神殿的地位才逐渐提高,步步掌权,最终威胁到神圣不可侵犯的神谕解读与祭祀主持大权。) 在“胡狼”国王的斡旋调停(也许还有东陆入侵者的威胁)下,落日信仰的至高权威——落日神殿正式和平分家: 祭祀部得以独享“神殿”的传统旧称,王国上下一众落日祭司,皆由落日大主祭统管。 宣教部则离殿独立改称“教会”,为首的落日大主教则有权任命各教区负责宣教的落日教士。 就这样,神殿与教会共奉落日,一者近神,一者近人,分掌神圣与世俗事务,彼此承认但互不统属,职权两分而不论尊卑。 作为和解的条件,祭司们不再使用“异端”、“歧信”、“堕落”、“恶魔蛊惑”等名义攻讦迫害异见信徒,宽容对待教义解读;教士们则将“异星纹路”的标志从教袍上移走,不再宣称解经自由,放弃煽动下层教众对抗祭祀与领主。 至于那些曾经掀起无数血雨腥风的敏感问题,比如“真理寄于圣道还是隐于凡俗”,“祭坛与教堂哪里更靠近神”,“祭司与教士谁更有资格为神代言”,“大主祭与大主教孰高孰低孰轻孰重”等宗教争议,则被共同搁置乃至避而不谈。 因为和平需要互信,但信任需要妥协。 而这座颇具意义的神殿,就成为了第一座,大概也是至今唯一一座神殿与教会、祭司与教士们共享的宗教建筑,翡翠城的祭祀仪式和教堂布道都在这里进行。 此时此刻,作为最尊贵的客人之一,泰尔斯就坐在神殿祭坛最前一排的瞻仰台上,貌似庄严肃穆地望着落日女神的圣像——嗯,相比起永星城神殿里那副对上眼神就要瞪死你的样子,她在这儿的面容是不是温柔和人性了许多? 他的后方,隔开近十米的地方,无数贵族和有身份的人士坐满了祭坛前剩余的客座,他们俱都身着礼敬神灵的深色(据说海对面的曦日神殿相反,所宗的是白色和浅色)正装,看着翡翠城的神殿主祭抑扬顿挫,幽幽念出一篇祭祀长文,准备开始公祷。 泰尔斯偷偷回头,在第一排人群中看见了泽地的拉西亚伯爵父子、盐壁港的哈维亚伯爵、任何时候都一副笑脸的长青岛伯爵修卡德尔——以及卡拉比扬家的恶魔双胞胎,只见她们俩举起扇子(这次上面的字换成了“落日护佑,应有尽有”和“落日保佑,功成名就”)遮住脸,偷偷地向前方的泰尔斯眨了眨眼睛,但在她们身边的米兰达“嗯”了一声,两姐妹顿时坐得规规矩矩,目不斜视。 泰尔斯向米拉竖起大拇指。 不知为何,泰尔斯明明昨天还觉得卡拉比扬双胞胎顺眼许多,但今天一见,又觉得头疼不已了。 但他很快就不用头疼了。 因为在第一排的最边上,希莱·凯文迪尔还是那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她用膝盖架着肘部,无精打采地支着下巴,脑袋在祭司们的念颂声和神殿的庄严氛围中起起伏伏。 注意到泰尔斯的目光扫来,圆脸少女精神一振,悄无声息地张开手掌,再挡住光源——“魂骨雅克”的狰狞鬼脸再度向他微笑。 糟糕。 泰尔斯连忙回过头。 其实回头想想,卡莎和琪娜还是很不错的嘛。 “我听说你一大早就派人去监狱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万众瞩目下进入神殿,来到泰尔斯身边,压低声音,语气冷漠,“为达戈里·摩斯的死。” 泰尔斯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心情下沉。 王子低声冷哼: “所以你知道了。” 詹恩没有坐下,而是向着落日女神的圣像恭谨行礼,作势祈祷。 泰尔斯不得不站起身来跟着他做,免得被人诟病星湖公爵飞扬跋扈,仗势欺神——于是连锁反应之下,后方立马传来噼里啪啦的座椅碰撞声,在场信众们接连起立,匆匆作祷。 詹恩表情未变: “我正打算告诉你,泰尔斯,关于那个酒商的意外……” “是啊,那是翡翠城的监狱,你的监狱,”泰尔斯冷笑讽刺道,“确实是该由你来告诉我。” 詹恩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 “我承认,那是我的属下看管不力——不,那就是我的疏忽。” 泰尔斯挑眉:“只是疏忽?没别的了?” “节哀顺变。” “节哀尼——” 气愤郁结的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好歹记住这是在神殿里。 “承辉明神,携光圣日,女神恩旨无尽,落日照耀无边,愿佑我王国,护此城池,一如您曾眷顾海曼国王与雷吉娜王后,挽救无数生灵于战火之……” 祭坛前,一位位祭司们从祭坛两侧步出,先后举烛跟上,随着主祭的唱和,有节奏地行礼祈祷,信众们也跟随开口,恭谨祈祷。 没有人注意到,最尊贵的瞻仰台上,两位公爵正在无声对峙。 “卡奎雷警戒官跟我说,监狱是昨夜零时发现达戈里·摩斯身亡的,”在一遍遍的宗教吟唱中,泰尔斯瞥向身边的詹恩,低声开口,“但我的手下,昨夜也是在零时前后得到消息的——我还记得庆典的烟花。” 作势祈祷的鸢尾花公爵睁开眼睛,目光有神。 “知道得这么快,看来你的星湖卫队消息灵通啊。” “恰恰相反,我知道我手下的能耐,”泰尔斯冷冷回应,“在人生地不熟的翡翠城,消息从监狱传到我这儿,肯定已经滞后许久了:达戈里的死只会比零点更早,而且早很多。” 詹恩眼神一厉,没有回答。 “但是监狱依然报告说是零点发现的,为什么呢?” 泰尔斯想起米兰达他们的回报,眯眼质问: “或者说,监狱方为什么要修改、谎报案发时间呢?” 谎报时间…… 詹恩幽幽地望着祭坛前的一众祭司,片刻之后,他微笑开口: “具体的我不清楚。但我猜,他们修改案发的时间,是想掩盖监狱自己的失职,放心,我会关照有关部门——” “够了。” 泰尔斯冷冷地打断他: “落日女神——字面意义的——在上,你就少扯点谎吧。” 南岸公爵目光一动,笑容不改: “我不明白?” 王子摇摇头:“三次。” “什么三次?” 泰尔斯冷笑一声:“昨夜的争锋宴上,我们谈了很多东西,话题从每位客人的来历概况,到翡翠城的过去与现状。” “但是唯独有一件事,小花花,你却有意无意,前前后后地提了足足三次。” 詹恩一开始还有些疑惑,但他很快想起了什么,瞳孔一缩! 神殿里,宗教吟唱渐渐低沉下去。 “没错,你提起了那个酒商,达戈里·摩斯,”公祷礼毕,泰尔斯抬起头,缓缓坐下,一字一句地道,“整整三次。” “可不是每个人都能让我们的南岸守护公爵惦念那么久的——坐下吧,别再折磨后面的人了。” 詹恩表情严肃,无比庄重,但几秒后,他还是缓缓落座。 于是整个神殿后方,这才响起窸窸窣窣的一片落座声。 祭坛上,神殿主祭身前的烛台噌地一声,火焰变成银色。 在信众的窃窃私语间,主祭大人沉稳地等祭司学徒们为自己戴上绣着落日徽记的祭仪手套,再接过副手的餐盘,将圣餐——精粮面包——撕成一片一片,庄重而熟练地在银色烛火上一掠而过,奉到下一个祭司递来的银质餐盘上。 最尊贵的瞻仰台上,泰尔斯虽盯着主祭的动作,话语却不离主题: “甚至,在我昨夜追问要不要把摩斯放了的时候,你还急匆匆地拿米兰达转移话题,装成一副被她变装之后的美色迷倒的样子。” 詹恩轻哼一声: “是么,我都不记得了。” 圣餐仪式开始,两位教区副主祭走上前来,不卑不亢,将最早用落日神火烤过的两片圣餐奉上银盘,交给两位公爵。 “没关系,我帮你记着,而且不止这个。” 泰尔斯端起银盘,拾起那一小片圣餐,咬进嘴里——味道真不如空明宫。 詹恩则庄严但自如地奉起圣餐,展示出比星湖公爵不知道正统了多少倍的礼仪,泰尔斯甚至怀疑他连嚼都没嚼就吞下肚子,死要面子活受罪。 “王室宴会上,在安克·拜拉尔亮出那把来历不明的短剑,为他们的土地问题喊冤之前,同样是某位年轻有为的公爵,眼巴巴地凑上来,跟我絮叨起封臣的土地问题。” 泰尔斯眯起眼睛: “所言映所思,这你总该记得了吧?” 詹恩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紧了紧。 “告诉我,詹恩大人,昨夜的争锋宴上,为什么要提起达戈里·摩斯呢?” 泰尔斯轻声开口,话锋却犀利: “除非你早在那时就心知肚明——摩斯已死,字里行间只是在试探我。” 詹恩轻轻站起来,微笑着将银盘奉回给祭司: “泰尔斯……” 但王子不管不顾,手中银盘咚地一声落到地上,将不少人吓了一跳。 南岸公爵不得不歉意一笑,不辞辛劳拾起王子的餐盘,温和地交给祭司,再回到座位。 “所以,小花花,你心里有鬼,却还在早早知情的情况下,故作不知不动声色地办完了争锋宴,装模作样,全程向我隐瞒摩斯已死的消息。” 泰尔斯忍着话语里的不快: “你甚至叮嘱监狱的人掩盖踪迹,包括把案发时间改到零点,就为了不引起我的怀疑,从而蛊惑我相信:达戈里确确实实,死于普普通通的自杀或仇杀?” 詹恩深吸一口气,微笑着回应每一个走过他身边,向祭司奉回银盘的信众。 “为什么?” 泰尔斯紧紧咬着牙根: “达戈里·摩斯,他到底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 最后一个信众回到座位,主祭大人的严肃表情松弛下来,笑着宣布圣餐仪式结束。 身份尊贵的信众们这才齐齐一松,静谧庄严的氛围被打破,交谈与问候声此起彼伏。 “可笑。” 第一次,詹恩冷冷回击泰尔斯: “摩斯是个变节者,替我做事,却借着我的资源,吃里扒外私吞本属于我的钱。哪怕作为生意人,他也是个人渣,进入酒业以来坑蒙拐骗害人无数,本就死不足惜。” 趁着没人注意,公爵狠狠剜了他一眼: “而你上次跟他牵扯上关系,只是白白惹得一身污,又何必这么上心?” “这不是我刚才的问题,”泰尔斯丝毫不吃他这一套,“我问的是:昨夜,你为什么要杀他?” 詹恩表情一变。 他猛地站起身,把几个准备来向公爵问好的客人吓了一跳。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鸢尾花公爵瞥了一眼泰尔斯,“跟我来。” 言罢,詹恩转身离去,一路上都阴沉着脸,对于旁人的问候只是点头,并不答话。 泰尔斯冷哼一声,起立跟上,丝毫不惧。 这下,所有人都看出两位公爵之间又出问题了。 面对两种程度不一却同样糟糕的气场,没有人再敢上前搭话,就连恶魔双胞胎都在交头接耳中向后一缩,双双举起手扇,翻出背面——“卡莎琪娜,添头算上科恩;消灾抵难,定能平安一生”。 神殿里的信众们再度开始小心翼翼的窃窃私语,一片嘈杂中,隐约能听见几个模糊的字眼,什么“因妹成仇”、“内兄弟之误”啊,什么“欺男霸女”、“北方野蛮人”啊之类的…… 泰尔斯跟着詹恩走上神殿二层,后者推开一扇门,里面有一个看上去颇为私密尊贵的告解室——两个相互以透声板连通的木制小隔间,詹恩毫不犹豫地拉开其中一扇隔间的门。 泰尔斯皱起眉头,扇走刺鼻的气味——一个头发稀疏,脸色红润,从上到下散发一副富态的落日祭司挺着大肚腩,舒服地坐在隔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含着手里的金属软管,吞云吐雾。 “乍得维?” 正在抽烟的富态祭司大概五十来岁,闻言一惊睁眼,从告解室里蹦了起来,一头撞上门板。 “啊,公爵大人!王子殿下!” 乍得维祭司疼得涕泗横流,却也顾不上许多,他神色慌张,手忙脚乱地把水烟壶塞进袍子里: “我那个就是……正在准备待会儿的告解,需要进入绝对理性和平静的状态……” 但詹恩毫不客气,一把将他揪出告解隔间: “出去,守着门,别让人靠近。” 乍得维抱着水烟壶一个趔趄,有些发懵: “可是我一会儿还要给贵人们做告解……” “从现在开始,你先后给南岸公爵和第二王子做告解,还不够吗?”詹恩冷冷道,“其他的人,让他们去别的告解室。” 乍得维愣了好一会儿,他看了看詹恩,又看了看泰尔斯,最后看了看狭小的告解隔间,突然福至心灵,恍然大悟。 他不再紧张,而是抖了抖肚腩,大大方方地亮出水烟壶,邪恶一笑: “可是嘛,公爵大人,落日女神可不会原谅我们弄虚作假噢,除非啊……” 泰尔斯眯起眼睛。 “出去,现在,乍得维,”但詹恩面色不变,只是语气更冷:“落日女神就会原谅你和平托尔老夫人的好事儿,不让她儿子知道,更不让他为了亡父的名誉来找你作生死决斗。” 乍得维祭司瞬间石化。 “嗯?”詹恩挑挑眉毛。 下一秒,反应过来的乍得维祭司连滚带爬地冲出房间,砰地一声关上大门。 泰尔斯有些惊讶: “那家伙,乍得维是祭司还是教士来着?诶,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他……” 但詹恩只是冷哼一声,坐进一侧的隔间里。 有来有往,于是泰尔斯也没好气地冷哼一声,拉开另一个告解隔间的门,扇了扇烟味,坐进隔间里的一片黑暗中。 “现在可以讲了——” 但泰尔斯话未说完,另一个隔间的人影就晃了晃。 只听詹恩啪地一声推开隔间门,再来到泰尔斯的隔间前,开门挤了进来。 “往边上让让。”公爵冷冷道。 “喂!” 泰尔斯被詹恩挤到一边,咬牙切齿: “那边不是有空位……” “烟味儿。”詹恩目光不悦,言简意赅。 泰尔斯一怔。 “抽烟的人,不应该再怕烟味了吧?” “穷过的人,不应该再怕穷了吧?” 泰尔斯顿时语塞。谷 于是乎,星湖公爵和南岸公爵气呼呼地挤在狭小的告诫隔间里,在黑暗中怒目以——以听对方的鼻息。 “我没有杀他。” 詹恩咬牙道:“我没杀达戈里·摩斯,或者授意其他人去杀他。” 泰尔斯不屑摇头: “得了,到这份上了,狡辩还有什么意——” 詹恩呼吸加重: “看在落日的份上,我以凯文迪尔的姓氏发誓!当监狱的人上报这个消息时,泰尔斯·璨星,我跟你一样震惊!” 泰尔斯话语一滞。 只听南岸公爵在黑暗中怒道; “达戈里·摩斯也许是秘科的棋子,但他都已经在我的监狱里,任我处置了,我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在监狱里杀他灭口,再回来跟你编造借口,自找麻烦?” 泰尔斯皱起眉头,略加思索。 “但你的人篡改甚至瞒报了案件,从时间到现场,从嫌犯到事实,包括卡奎雷的汇报,”王子有条理地开口,“他们把一桩谋杀案做成了自杀案,压了下去——摩斯不是普通罪犯,他们不敢私自这么做,这只能是你授意的。” “没错。” 这一次,詹恩大方承认,毫无掩饰之意: “为了维持稳定。” “稳定?”泰尔斯讽刺一笑。 “那酒商是因我们的矛盾而进监狱的,他被谋杀,会成为舆论的中心,”詹恩忍住怒意,耐心解释,“我们不能也没必要让这件事打扰争锋宴、打扰翡翠庆典的开始,宾客们没必要知道。” “骗鬼去吧!宾客们没必要知道,但我呢?你甚至还在事后编造故事,遮掩真相,就为了蒙我?仇杀?呸!”泰尔斯呸声道。 “那故事只是拿来——” “够了!小花花,我受够跟你兜圈子了,关于达戈里·摩斯的死,你到底有什么非瞒着我整整一个晚上不可的理由?” “你!” 泰尔斯怒而点头:“对!” 詹恩愤然道:“不,你!” “对,我!” “不不不!我是说,你,是你!” 泰尔斯莫名其妙:“我怎么了?” 詹恩一时气结。 他深吸一口气,举起食指:“不——我的意思是,因为你!因为我担心是你!” 泰尔斯愕然: “什么?担心什么是我?” 詹恩连喘了好几口气,终于将情绪稳定下来。 “好吧,事已至此,我就直接问了。” 他在黑暗里转向泰尔斯,一双眸子冷漠清幽: “达戈里·摩斯,他是你杀的吗,泰尔斯?” 啊? 我杀的? 泰尔斯愣了一下: “什么?” 詹恩冷哼一声: “那是你的人杀的吗?还是你授意手下人或者宫外的人,去监狱里把他做掉的?” 泰尔斯反应过来,愤然否认: “你在说什么屁——当然不是!” “那你事先知情吗?至少在宴会上?”詹恩语气怀疑,步步紧逼。 “不!这该是我问你的问题!” 詹恩讽刺地冷笑一声。 “那你,或者你在秘科里的‘好朋友们’,有什么围绕着摩斯的死来展开,来对付我的阴谋计划吗?” 秘科的“好朋友们”…… 那个圆脸少女的形象在眼前出现,泰尔斯顿时一窒。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黑暗中,詹恩沉默了好一会儿。 “哼,想来也是,”南岸公爵寒声开口,语带不屑,“就你这副怂样和蠢样……也不像有能力帮王国秘科施行阴谋的样子。” “你——” 泰尔斯竭尽全力,靠着狱河之罪稳定住情绪: “等等,你的意思是,你瞒着我,是因为你怀疑我?” “昨夜是争锋宴会,万众瞩目,”詹恩一副理所应当不容置疑的样子,“如我所言,你父亲若要动手,那是很好的机会。” “至于我,我再怎么多疑小心都不为过。” 泰尔斯难以置信地呼出一口气: “所以你就连我也怀疑,觉得达戈里的死是我干的?” “废话,那个酒商是主动去找你的,王子殿下!” 詹恩不忿至极,痛斥道: “他还是你带进城的!也是你来告诉我他是秘科的人!他都进了监狱你还在过问他!所以,当然,当达戈里·摩斯蹊跷地在争锋宴的节骨眼儿上死于非命的时候,是的,我有一万个理由,第一个就该怀疑你!” 泰尔斯愤怒得倒抽一口气: “我——你他妈脑子抽了吗?” 但詹恩毫不示弱: “别忘了,你是个该死的璨星!谁知道是不是你干的?或者跟你站在同一阵营的人干的?谁知道你是不是要在争锋宴上就此事发难?是不是准备了什么我措手不及的阴谋?谁知道摩斯的死是不是就是那把屠刀,而你恰好就是执刀人!” “我?”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气得左右四顾,却只能看见一片黑暗。 “我昨夜就站在你身边,跟你一起分析我父亲和王国秘科可能的阴谋!警戒警惕了一整个晚上!直到争锋宴结束!” 詹恩讽刺道: “对,卧底和间谍也会这么做,保证比你更像那么回事儿!” 泰尔斯气极反笑: “而我们甚至还在一起讨论翡翠城的弱点——好吧,就算你有问题有怀疑好了,但你本可以直接问我的!” “问你?问你什么?‘嘿,泰尔斯,争锋宴快乐,你刚刚杀了谁吗?’” “你至少可以试试啊!” 泰尔斯怒道:“你是哑巴吗?连‘无面科克’都至少有张嘴能用!我的哑巴手下都会比划手语!” “我可以试试?” 詹恩显然也来了火气,在小隔间里的他不再顾及礼仪: “对,我可以,我当然可以!但是我选择不试——因为你tm不可以!” “啥?我不可以?” 南岸公爵恨声甩手: “噢,别装蒜了,泰尔斯,我们斗了七年,我tm太了解你了——要是我在争锋宴上面带笑容,轻描淡写地告诉你这件事,告诉你摩斯死了,告诉你你的好玩具好酒商被人弄坏弄丢了……那同情心泛滥、正义感过剩,或者说,装模作样伪善如泰尔斯王子这样的热心肠大圣人,难道不是第一个怀疑我?” “我——” “难道不是首先怀疑我监守自盗,怀疑我心狠手辣,怀疑我贼喊捉贼,怀疑我暗中灭了摩斯的口?” “你——” “难道你不会一身正气、满腔愤慨地来兴师问罪,质问我到底怎么回事——就像刚刚那样,在落日神殿里当众摔盘子,给我脸色看?还有像现在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对我一通破口大骂?” “詹恩·凯文迪尔,”泰尔斯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一字一句恨恨咬牙,“你tm是说真的?” “比你的身高还真!” “沃日你——” “而昨夜可是争锋宴,是翡翠庆典的开场!凯文迪尔的百年传统!” 詹恩愤怒不已: “谁知道像你这样人人皆知的麻烦精,出了名的大灾星,会不会毁了我的宴会,我祖祖辈辈都没出过岔子的宴会! “谁知道你会不会又突然脑子一抽精神失常,像在王室宴会上那样当众丢出一把剑‘是你带来的吗’?或者像在复兴宫和御前会议那样,为了一个无关痛痒的绑架勒索犯闯宫造反?甚至当着所有争锋宴宾客的面,闹出谁都难以收拾难以想象的大场面大乱子——‘不,翡翠城的大家来评评理啊,詹恩好坏坏,是不是你弄坏了我床上可爱又可怜的小小酒商男宠!’?” 詹恩捏着嗓子学着泰尔斯,效果既滑稽又可笑,但可惜星湖公爵本人不在能欣赏的观众之列。 “我不是——开什么玩笑!” 泰尔斯怒捶门板: “你知道我不会那么做,更不会那么说,不会毁掉你的宴会!” “不,我不知道!” 詹恩大力反驳: “但就算我知道好了,我也不知道其他人会不会!” “其他人?” “对!我不知道其他人,比如你父亲有没有后手!我不知道王国秘科会不会从中作梗,拿你的脾气和性格做文章,在连你都不知情的情况下挑拨算计趁机发难——谁敢说一定不会这样?你敢说吗?你知道吗?你能保证吗?” 泰尔斯依旧怒气难消: “但如果你来找我,跟我说实话,我至少能保——” “你tm只是个无权无势无根无基还被爸爸厌弃,屁股比脑袋还大的穷鬼王子,你能保证个屁!” “你——对,我穷!但是我有筹码,我有属下的支持,有他们维持场面,至少能保证……” “噢,你的属下?那个每天都来主厅里无耻地蹭免费泰伦邦的高价清泉饮,再去跟纨绔子弟们嘻嘻哈哈吃喝玩乐,还每次都要赊账再回来找阿什福德报账的丹尼·多伊尔吗?” “你——他,D.D他只是……别光盯着他一个人啊!” 泰尔斯和詹恩吵完这一轮,话题有些偏,吼得也有些累,再加上告解隔间里空气沉闷,两人都气喘吁吁,不由默契地停战一轮。 好几秒后,詹恩总算顺过了气。 “所以,事关整个翡翠城的传统和凯文迪尔的颜面,还有鸢尾花的安全与统治。” 他生硬地道: “我在争锋宴上,当时所能想到的,最稳妥最可靠的方法,就是把摩斯之死压下去,变成一桩普通的畏罪自杀案——当大家都不知道,也就没人关心,更没人能拿来做文章,包括我们的敌人。” 泰尔斯不由冷笑: “你是说包括我?” “我说了,这是为了大局,为了稳定!事实也证明这是成功的,当晚一切正常!” 詹恩一再重申,咬牙切齿: “我本打算在事后再告诉你的,以一种更稳妥更理性的方式,而不是你擅自……” “噢,当然,在事后让卡奎雷来告诉我,摩斯只是被几个欠债的小混混寻仇干掉了?而我不用再操心了,回房间睡大觉就行——这还真是稳妥又理性呢!” 泰尔斯再度呸声: “要不是我这人死心眼,执著不放往下追查,你是不是就准备把我当傻子,一直蒙在鼓里虚与委蛇,等到大祸临头了再把我推出去挡刀?” 詹恩闻言,不屑地哼笑一声,摆手道: “果然,我的猜测应验了,瞧瞧你这被人抢了棒棒糖的小孩脾气——你指望我怎么相信你?” “原话奉还!” 泰尔斯恨恨道: “你既然把我当傻子,那就最好做好被小孩脾气烦到死的准备!友情提醒,上一个吃到这小孩脾气的人叫查曼·伦——” 砰! 一声巨响,告解室的隔间门被打开了。 下一秒,一个脸上长着湿润红色肉须的怪物扑上门边,向震惊的两人张开带着黏液的巨口,发出恶心的吸溜声: “窸窸窣窣~” 千钧一发之际,詹恩怒吼着一把抓住怪物的脸,一把将它的皮扯落: “滚!!!” 咚! 一声闷响,詹恩把手上的怪物皮狠狠扔到脚下,怒视着眼前一脸迷糊的圆脸雀斑少女。 时间仿佛静止了。 好几秒后,希莱·凯文迪尔眨了眨眼睛,无所谓地低下头,捡起湿乎乎的皮套: “好吧,这是吮吸魔,据说是很久以前一位……” “滚蛋!听不懂吗!”詹恩怒气未消,大喝着打断她。 希莱耸了耸肩,有些无奈。 “好好好,这么凶干嘛,唉,好不容易才带进来的。” 她抓起吮吸魔的皮套,揉成一团塞进裙子底下,转身离开:“唉,碰到不懂欣赏也无心配合的无趣观众,那也是没有办法……” 临走时,希莱不舍地望了一眼泰尔斯: “算了,演出也总不能次次都成功吧。” 眼见希莱摇晃着走出房间,鸢尾花公爵这才怒哼一声,把告解隔间的门关上。 “缺管教的野丫头!” 詹恩恨恨地诅咒着,转过头: “总之,我们现在——你,你缩在角落干什么?” 在南岸公爵的古怪目光下,泰尔斯缓缓地直起腰抬起头,抹了抹脸上的汗水,面无表情: “系鞋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