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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一品温如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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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er4~Chapter5

    阿衡有时在想,生活真像一场闹剧,在自己还未弄明白自己为什么姓云之前,便又冠了温姓。

    姓温,代表什么呢?像张嫂所言,阿衡的亲父是赫赫的海军军官,母亲是有名的钢琴家,爷爷又是政要,这样人家的女儿,毫无疑问,是有娇生娇养的资格的。而温思尔,恰恰正是这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孩。

    自从来到B市,思尔这个名字几乎像乌云一般笼罩在阿衡头上,她隐隐约约猜出一小部分,却远没有张嫂开口来得清楚震撼。

    当阿衡在乌水镇过着简单贫穷的生活,时刻在弟弟心脏病发的阴影下胆颤心惊地活着时,有一个女孩,代替了她,成了温思尔。

    据张嫂的说法,妈妈坐月子的时候,在婴儿房的她却突然失踪,爸爸妈妈急得快疯了,而爷爷却在半个月之后,抱回了一个胎记与她完全相符的女婴,告诉妈妈,思尔找回来了。

    而那个思尔,优秀得过分,会跳芭蕾,会弹一手流利的钢琴,长得漂亮,难得的是,性格又极是乖巧可爱,温家全家人,包括去世的温家奶奶,无不珍若明珠。即使是爷爷,生性刚硬,在外人面前提起她,也是笑得合不拢口的,更别提把女儿从小含在心口的温母。

    “可惜,这么好的孩子……”张嫂谈起时,总是一脸的遗憾难过。

    在温家,阿衡唯一能说上话的人大概只有张嫂了。这个老人寡居多年,从温家老太太未过世前便在温家帮佣,极受温家上下尊重。

    说起来,阿衡能同张嫂相处融洽,是要归功于厨房的。

    云母在镇上是出了名心灵手巧的女子,烧得一手好菜,煲得一手好汤,阿衡自幼耳濡目染,颇得几分真传。

    偶然,张嫂忙着烧菜,做糊了米饭,阿衡一时心急,看到一旁桌上的半个橙子,便挤了汁到米饭中,而后把青葱叶插在饭中,用小火蒸了起来。

    张嫂莫名奇妙,半晌后,竟闻到清醇的米香,心中方对眼前的小姑娘改了观,闲了便拉着阿衡切磋厨艺,悉心教导阿衡做北方菜。

    “翻三下,小心点。”张嫂颇有权威地指挥阿衡。

    阿衡动作轻松地用木铲翻了两下。

    “错了,是三下。”老人较真,握着女孩的手,又翻了一次。

    “两下,行不?”阿衡笑。

    “当然不行,北方人起锅烧菜时都是翻三下的。”老人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

    “三下北方,两下南方?”阿衡低声嘀咕。

    “小丫头!”张嫂扭头笑骂,顺手抹掉阿衡额上的汗。

    “阿婆。”阿衡眼睛温柔明净,声音糯糯的,纯正的南方口音。

    张嫂一愣,像是没听明白,转身翻炒鸡丝。

    “奶……奶。”阿衡带着认真,唇中逸出温暖,别扭的普通话。

    老人继续炒热鸡丝,停了片刻,轻叹了一口气,

    “你这个孩子,要是坏一点该有多好。”

    阿衡不语,唇角始终是水墨画一般淡淡的笑意。

    每日吃晚餐的时候,餐厅都很安静,连咀嚼东西的声音都听不到,阿衡小口小口地吃东西,虽然奇怪,但她自幼喜净,也并无别扭之处。

    “爸……”温母轻轻放下汤勺,欲言又止。

    “蕴宜,怎么了?”老人皱眉,看着儿媳。

    温家家教甚严,极是忌讳餐桌上交谈,但素日思莞和思尔两个吃饭时极爱说笑,老人虽训斥过几次,但并无成效,思尔一撒娇,也就由他们去了。

    现下,阿衡来了,不爱说话,倒是个清静的孩子,老人却反而有些不习惯。

    “能不能,能不能把尔尔接回家?”温母气度高雅大方,此时却有些小心翼翼。

    “思尔现在住的房子里,我找了人专门照顾她,你不用担心。”老人有些不悦,目光却扫过阿衡。

    思莞依旧礼貌周正地咀嚼着饭粒,眉头却有些发紧。

    “爸,您以前不是最疼尔尔的吗?”温母迟疑着,把目光投向公公。

    “够了!”老人把汤勺重重摔在桌上。

    思莞抬起眸,有些受伤地看着老人。温母不再说话,温婉的远山眉却皱成结,郁结在心。

    四周静悄悄的,阿衡一口汤含在口中,尴尬地咽不下。

    “蕴仪,你有时间,还不如给阿衡添些衣服。”老人叹了一口气,又重新拿起汤勺。

    阿衡看着自己穿着的有些脏了的校服,顿时窘迫不安起来。

    衣柜中不是没有衣服,只是那些衣服终归是别人的,大多看起来又很名贵,自己穿起来总觉得别扭。而从家中带来的那些衣服又都渐渐过了季,穿起来不合时宜,于是,只得两套校服换着穿。恰恰今日上了体育课,弄脏了衣服,被温老看在了眼中。

    “我知道了。”温母的目光投向阿衡,看不出一丝情绪。

    阿衡低下头,慢慢一点点咽下汤,却仿佛卡了鱼刺在喉中。

    其实,校服就很好。阿衡想开口,但又觉得不妥,轻轻看了思莞一眼,见他并无什么特别的表情,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思莞对思尔的好,那日在停车场她是看在眼中的。

    “阿衡,学校的课程,还跟得上吗?”温老放缓语气,看着眼前平平无奇的亲孙女,心中有些遗憾。

    他,终究还是耽误了这个孩子。

    “嗯。”阿衡有些惊讶,随即老老实实地点头。

    “有不会的地方,让……你哥哥教你。”老人说到“哥哥”二字时,咬重了音。

    瞬间,温母和思莞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哥哥。

    阿衡喉头有些发痒,张口,却发不出音,只是轻轻点头。

    思莞握着筷子的手却微不可见地颤抖起来,片刻后,站起身,礼貌地移开椅子。

    “我吃饱了。”

    思莞转身,心脏极痛,像是被人掐住一般,自然无暇顾及旁人的感受。

    “阿希。”思莞走回自己的房间,把话筒放在耳边,沉默片刻后方开口。

    “嗯?”对方有些迷糊的鼻音,带着一丝懒散。

    “我想尔尔。”思莞握住话筒的指尖慢慢收紧。

    “噢。”对方懒得过分,一字作答。

    “阿希,我说我想尔尔!”思莞声音变大,一股闷气控制不住,眼圈慢慢红了起来。

    “这么大声干什么?你丫个屁小孩,疯了?”少年声线清晰,言语凌厉。

    “阿希……”思莞委屈。

    “叫魂儿呢!”少年冷笑,极是不耐。

    “你每次跟我说话非得那么凶吗?”思莞声音变弱,语中带着一丝孩子气和无奈。

    “老子长那么大还没对谁温柔过!”少年声音清澈,粗鲁的话绕在唇畔却别有一番风样。

    “那……陆流呢?”思莞顿了顿,小心翼翼。

    “啪!”对方把电话摔了。

    思莞这边听到“嘟嘟”的忙音,便知道自己踩了猫尾巴,不由得苦笑起来。

    阿希,还是……没有放下吗?

    不知道为什么,在思念着尔尔的时候,思莞脑中的言希益发地骄傲冷漠,连精致的美貌都成了一张假面。

    自然,多年之后,看着结局的这般走向,除了苦笑,四个字如同箭头一般,正中眉心——造化弄人。

    阿衡自那日停车场匆匆一瞥后,便再也没见过思尔。

    而在班中,大家渐渐从阿衡过于朴素的穿着隐约察觉出什么,再加上阿衡的普通话确实不讨喜,一句话听起来支离破碎得可笑,班上一些势力的学生开始看女孩不顺眼,听到阿衡说话,唇边的笑意每每带着怜悯的嘲弄,装作不知道一般地和身边的同学对视,用眼神交流,带着了然而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因为没体面的穿着,因为说普通话说得囫囵不通,所以,是值得可怜的;因为穷,因为音调的乡土之气,所以,是可耻的。

    阿衡起初还愿和大家交流,到后来,完全的沉默,只挂着温和的笑意看着别人说笑。

    辛达夷,虽知晓众人的势力眼,但是心中又确凿因着尔尔的事而莫名抵触阿衡,两相权衡,索性不理会,完全把温衡当成陌生人,心中却奇怪地希望着温衡会因为众人的排挤而哭鼻子或者破口大骂,这样似乎自己便有了心安理得的资格,便有了替尔尔恨她的理由。

    只是,可惜,从始至终,温衡一次都未吝惜过温和的笑意,远山眉温柔坚韧地似乎包容了所有。

    秋日到来,天气也渐渐转凉,温母虽为阿衡买过几次衣服,但温老见女孩一次也未穿过,心中不免有些介意。

    “阿衡,你怎么还是穿着校服?”老人皱着浓眉审视孙女。

    “学校新发的,很好。”阿衡结结巴巴的,声音有些小。

    “你现在在温家,不是云家。”老人眉越蹙越紧,慢慢有了怒气。

    这个孩子,是在以这种方式,同他们对抗吗?温家的女儿,既是姓温,又几时被亏待过?她又何苦自甘下作?!

    阿衡攥着衣角,轻轻低下头。

    “知道了。”

    老人听到女孩依旧明显的江南口音,心中惊觉自己说了狠话,思及过往种种,心中有了愧疚。

    “既是你喜欢校服,也就算了。”他轻叹一口气,“只是,穿上合身吗?”

    “很暖和的。”阿衡飞速用南方话说了一遍,继而不好意思地用不甚标准的普通话重新说了一遍,手轻轻翻过外套的内里,厚厚的,看起来很扎实。

    “暖和就好。”老人舒缓眉,本如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睛也浸入一丝温暖“乌水话,我能听懂的,你不用改口。”

    阿衡诧异,随即微笑,眼睛亮亮的,带着温柔清恬的色泽。

    “十**岁的时候,我在乌水镇带过几个月的兵。”老人声音不复平日的严厉,有了些许温软,严肃的眉眼也带了丝丝烟雨缠绕一般的柔缓。

    “阿衡,你的眼睛,同你奶奶很像。”

    渐渐地,阿衡清楚了到学校的路,也就习惯了一个人步行或者坐公车上下学。说来也巧,明明是一家人,阿衡却总是碰不到思莞,只是吃晚饭的时候才见得到。她虽想同思莞说几句话,但思及自己嘴拙,也就作罢。至于温母,一直忙于钢琴演奏会的事宜,也鲜少见得到。

    阿衡在班上,老好人的脾气,即使面对面听到嘲讽也不曾生气,只是一迳微笑,带着包容和温和,对方渐觉无趣,也就慢慢不再戏弄她。日子久了,反倒发现阿衡这般的脾气给大家带来不少的好处。不想做值日,只要叫一声温衡,得到的永远是“知道了”的答案,而后,整个教室清理得干干净净,妥妥帖帖。

    这个世界,最可怕的就是习惯,而最习惯的就是便利。

    阿衡便是这习惯下惊人的便利。换做别人,即使泥菩萨大概也要憋屈得爆发了,偏偏阿衡怪得紧,只是默默地微笑,在放学后一个人打扫完整个教室。

    之后的之后,许多年以后,过年的时候,一群朋友窝在一起看周星驰的电影《唐伯虎点秋香》,言希对着大荧幕上秋香画的旺财狗华安,把黑乎乎的漂亮脑袋埋在阿衡的颈间,笑得几乎岔了气。

    阿衡努力看了许久,终究未曾笑出来。

    秋香不经意三笑,拨弄了唐伯虎的心。她在他心中美得无法收敛,而他于她,却是看不清眉眼的华安。

    那一日,打扫完教室,天已经黑了,末班公车仍需等半个小时,阿衡便选择了步行。

    她习惯了走那条窄窄的弄堂,橘黄色的路灯,昏暗的却奇异地带着静谧和温暖。

    那条路是用石子铺就的,踩上去有一种细微的磨砺的感觉。阿衡走至弄堂深处,却停住了脚步。

    她看到,两道清晰暧昧交叠在一起的影。

    明的,暗的,缠绵的,艳烈的,火热的。

    那个少年,穿着紫红色的低领粗织线衣,左肩是黑色暗线勾出的拉长了线条的花簇,蔓过细琢的肩线,流畅辗转至背,抑制不住,明艳中的黑暗妖娆怒放。

    他站在灯色中,背脊伶仃瘦弱却带着桀骜难折的孤傲倔强,颈微弯,双臂紧紧拥着灯下面容模糊的长发女孩,唇齿与怀中的人纠缠,从耳畔掠过的发墨色生艳,缓缓无意识地扫过白皙的颈,那一抹玉色,浸润在光影中,藏了香,馥饶,撩了人心。

    若是依阿衡素日的做派,定是觉得看到这般的景象,极是让人难堪尴尬,可是,彼时彼刻,她连躲藏都忘记,背着书包,磊落细致地看着那个少年。

    言希。阿衡唇微弯,无声呼出,心中确定至极,连自己都觉得荒谬。

    她明明没有一次真正看清楚那个少年的相貌,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甚至连姓名都是一点点拼凑而来,心中却有了那么清晰的烙印,隐约可笑的铭记的味道,平淡却在带着线索踪迹的记忆中慢慢隽永。

    恍然间,少年感到身后的目光,放了环在女孩腰身的手,转身,静静地看着无意闯入的偷窥者。

    阿衡惊觉自己的无礼,怔忪间只看到少年的眼睛。

    可,蓦然间,耳中轰鸣,只余下一种声音,那样的熟悉,像极了幼时夜晚贪玩不小心溺入水中的那一刻,什么都消失时听到的呼吸声。那种恐惧,绝望,不甘心却又发觉自己正走向另一种解脱的真实感,翻滚而来。

    少年眸中的那般墨色,卷过桃花的绯艳纷飞,添了铺陈于水色之中的寒星点点,直直映在她的瞳中,漠然,狂狷而漫不经心。

    阿衡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是肮脏的,慌不择路,低头离去。

    浑浑噩噩地,她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张嫂一直在等她,

    阿衡跑了一路,心神恍惚,只是觉得口中极渴,捧着桌上的茶水,就往口中灌,却洇过鼻,猛烈地咳了起来。

    思莞刚巧下楼,看到阿衡脸色通红,大咳不止,便帮她拍背,顺了顺气。

    半晌,阿衡才缓过气,转眼看到思莞。

    “呛着了?”思莞温声询问,淡笑,带着礼貌。

    阿衡点点头。她面对温家人,一向不擅开口,便是一定要说,也是用最简单,自己说得清楚的字音。

    思莞心知阿衡见到自己不自在,并不介意,客套几句,也就想要离去。

    “等等……”阿衡这几天一直存着心事,虽然尴尬,还是叫住了思莞。

    “嗯?”思莞转身,有些迷惑。

    阿衡点点头,转身上了楼。

    不多时,女孩便拖了一个手提箱走了下来。

    “这是什么?”思莞疑惑。

    “她的衣服……这里。”阿衡指着手提箱,轻轻解释。

    “她?”思莞脸上的微笑慢慢收敛,眉眼有些冷意。

    “衣服,要穿。”阿衡知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但一时嘴拙,不知如何解释。

    “你不必如此。”思莞知晓阿衡说的是尔尔,神色复杂起来。

    他同阿衡虽是亲兄妹,但是因为尔尔,心中终归对她存了猜忌。但见她从未提过尔尔,也就渐渐放了心,可如今,她却把尔尔摆到了桌面,并且当着他的面谈论尔尔的衣服,对思莞而言,好像对尔尔恶意的嘲弄和再一次难堪的驱逐。

    阿衡把手提箱提到他的面前,温和地看着思莞,示意他打开。

    思莞却愤怒起来,脸上结了冰寒,挥了手,手提箱被打翻在地。

    张嫂本在厨房热粥,听到巨响,围裙未去,便急急忙忙走到客厅,看到散落了一地的衣服,大部分都是还未开封的秋装。

    “怎么了?阿衡,你把蕴宜给你买的新衣服都拿下来干嘛?”张嫂稀里糊涂,瞅着那些衣服,全是前些日子蕴仪买给阿衡的,这个孩子当时虽未说话,但看起来却极是高兴,但奇怪的是,后来却一次都没穿过。

    思莞诧异,愣在原地,片刻后轻轻从地上拾起一件衣服,翻到商标处,果然是思尔的尺码,抬头看到阿衡过于平静的面孔,极是难堪。

    “妈妈她……”思莞试图说些什么,却在目光触及到阿衡过于简朴,袖口有些磨了的校服时,说不出话来。

    妈妈她,不会不清楚,阿衡比尔尔高许多。

    他第一次,惊觉自己和妈妈的不公平。

    妈妈将自己的痛有意无意地返还在阿衡身上。

    而他,微笑着,推波助澜。

    这女孩,全都看出,却平静笑纳。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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