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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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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四十六章 憨叟

    在庆历八年时,仁宗皇帝因为河朔地大兵雄而进行节制,分别设文臣于魏,瀛,镇,定四路为安抚使。

    如今契丹咄咄逼人,故又让韩琦,文彦博两位重臣坐镇河北。

    现在韩琦病重令河北,汴京上下都是忧心忡忡。

    在白马县渡河前,章越遇到李清臣,天子让他与章越一起去探望韩琦。

    李清臣是韩琦侄女婿,又受到王安石重用主持变法,得知韩琦病重,二人火速北渡黄河前往相州。

    韩琦所坐镇的相州,古称为邺城,也是北齐的国都,北齐被灭后被杨坚夷为平地。

    章越直抵韩琦的州衙。

    一路上李清臣对章越道:“韩侍中的威名夷夏具瞻,辽使每到京师即询问韩琦的近况,显然对韩公忌惮非常。”

    “甚至辽国内有等言语,有此人在未可轻易伐宋,如今韩公一去,国家崩一柱石啊!”

    章越觉得李清臣的话略有夸大,不过韩琦的人望和人缘很好,大家吹一吹也是正常。

    一旁徐禧则不屑地撇了撇嘴,对黄好义道:“然也,陕西也有‘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骨寒’言语。”

    黄好义闻言道:“对对,还有那个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

    章越耳尖听到了他们言语心道,此二人真是酒囊饭袋不成?不过话虽回来,自己最早在韩琦下面为官时,也颇对他不以为然,但如今历练官场久了才知韩琦有多难,这么多年下来唯有衷心佩服。

    至于拿着好水川之事,抓着韩琦过错不放的人,倒似极了刚踏入官场的自己。

    拿无知当个性。

    章越想到这里,也没有心情批评徐禧,黄好义二人。

    到了相州州衙时,韩忠彦及弟弟韩端彦,韩纯彦,韩粹颜及其堂兄韩正彦,都在州衙门前相迎。

    章越,李清臣与二人见礼。

    章越与韩忠彦问道:“韩侍中如何?”

    韩忠彦叹了口气道:“还能如何……就在这两三日了吧。”

    章越听韩忠彦的口吻道:“难为你了。”

    韩忠彦苦笑道:“一言难尽。”

    章越知道以往在太学之中,韩忠彦便畏其父如虎,此刻见他如此仿佛又觉得怪怪的。

    当即章越走入州衙,韩琦的州衙里是欧阳修为其撰写铭记的昼锦堂,作为族学的存在。

    这章得象所建的昼锦堂同名,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抄谁的。不过正如范文正公的范氏族学一般,功成名就后回馈家族,这是一件宰相们人人为之的事。

    族学中还有万籍堂,堂中有万卷藏书,与司马光读书堂,欧阳修的六一堂皆名闻当时。韩琦晚年时手不释卷,并将藏书全部点校,颇有老干部的风范。

    章越入内探视韩琦,但见韩琦躺在床榻面颊消瘦至极,人也是昏迷不醒。

    章越探身入帐看了一眼唤道:“侍中,侍中,韩侍中!”

    一连数声,韩琦没有反应。

    章越回头看向韩忠彦和李清臣,却见李清臣已是泪流满面,眼泪滚滚地落在衣襟上。

    至于韩忠彦神色沉重,当即上前在章越旁言道:“爹爹,爹爹,章枢副替陛下来看望你了。”

    韩琦犹自不答。

    韩忠彦当即命人拿了百年人参熬的参汤给韩琦喝下,韩琦一开始牙关紧闭,韩家的下人想尽办法,这才喂了一点进去,不少还洒在了衣裳上。

    章越见了这一幕,也是非常难过。

    仁宗皇帝驾崩当晚,韩琦,欧阳修等人一并拥立英宗皇帝的一幕犹在眼前。当时的韩琦何等英锐果断,用欧阳修的话来说,就是措天下事于泰山之安。

    但如今居然老颓成这个样子,连口汤都喝不进去。

    这世上最见不得的就是英雄白发,美人迟暮吧。

    章越见此退了出去,韩忠彦留在室内,韩正彦,韩端彦等几个韩琦的子侄正在一旁。

    章越看着数人迟疑不定,甚至惴惴不安的样子,猜到了什么。

    于是章越对他们言道:“英宗皇帝以小宗入大宗,那局势危机四伏,各方都是暗流涌动。当时我亲眼所见,韩侍中不以武力镇压,以仁宗皇帝一句遗命扶英宗皇帝登上帝位,不使天下生灵涂炭,功盖海内莫过于此。”

    听了章越这话,数人露出喜色道:“陛下面前仰仗章相公了。”

    “陛下烛照万里,不劳我多说也明白。”

    正言语间,韩忠彦步出道:“爹爹醒了!”

    章越立即步入内,但见韩琦已在与李清臣话语,一旁韩忠彦道:“爹爹,章相公来了?”

    韩琦神智有些不清醒的样子问道:“是章希言(章得象)吗?”

    韩忠彦露出囧色。

    章越倒上前道:“侍中,在下章越替陛下来看你了。”

    韩琦恍然,伸出干瘪的手掌道:“是,度之啊!你如今也是相公了。我记起来了。”

    章越道:“侍中有什么话要我转告陛下的?”

    韩琦摇了摇头道:“这些年我虽在外,但蒙陛下常常垂问国事。言语都在奏疏中了,没什么好说的。”

    章越问道:“那可有什么为子孙求之的?”

    韩琦道:“穷达固有命,吾入朝殆将四纪,孤直自信,从来未尝求合于权要以求沽进,此事独人主知之。我韩琦出将入相二十多年,遂至三公,其所持者,唯有忠信与天道是也。不必再求什么了。”

    此刻韩忠彦等子侄闻言都是默默垂泪。

    李清臣问道:“那有无话要告诉丞相的?”

    韩琦道:“有人道王介甫故作痴愚,以使政敌放松警惕,我以为不然,我虽与他政见不合,但知此乃聪明人不拘泥于外物也。”

    “此人日后功业毁誉不定,也不知能否安邦定国。”

    章越道:“此古以来拥立新君乃第一功,安邦定国次之。侍中相三朝立二帝两朝顾命,功莫过于此。”

    韩琦平淡地道:“吾不过一憨叟尔。”

    章越叹了口气道:“侍中保重!”

    韩琦这时却突睁开眼睛道:“度之,吾有一事托你。”

    “侍中请吩咐!”

    “当年你给我的安国寺塔记,我很喜欢。这墓志铭也由你代之!”

    章越道:“侍中放心,此事着落在我身上。”

    韩琦闻言露出一个放心的神色:“我韩琦此生忠于朝廷,不负先帝所托。陛下是知道的。”

    说完韩琦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当日晚上,有人见一大星坠于昼锦堂后。

    是夜,韩琦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