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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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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零五章 进退又何妨(两更合一更)

    官家震惊之至,看着章越没说出话来。

    官家听章越言语满脸阴霾,气息不能平。

    他身为皇帝已有十年,觉得天下最大之弊,便是文官或者说整个官僚集团不能依他心意办事。

    他之前觉得王安石还可以,是以天下为己任的,虽说屡次顶撞于他。

    但王安石如此,他儿子王雱呢?他所提拔起来的邓绾,吕嘉问呢?

    特别是吕惠卿走时自曝,将韩绛,王珪以下所有大臣都数落了一通,令官家对这些官员的印象着实有些破灭。臣子表面和内里完全是两张面孔,全是算计和厉害。更要紧是他认识到官员们所组成的官僚集团,似一个绵密的大网。

    他们一个个人似不足为道,但构成了这张大网却压得自己几乎窒息。

    吕惠卿回京之后,又向天子禀了不少王安石之事。虽说私节无碍,但目无君上肯定是有的。

    他给吕惠卿的私书多有‘无使上知’之词。

    这使他下了最后罢王安石宰相的决心。

    至于章越指责他的听言之弊,这是最令官家生气的。

    有谁喜欢整天被人批评的?更不用说九五至尊的天子。

    官家以为他对臣下的宽仁,虚心纳谏,会让臣子们对他感恩戴德,知道他是可以辅佐的贤君。哪知道换来的却是臣子们一次又一次的【蹬鼻子上脸】,此着实寒了他的心。所以他不许苏轼回京,已是一个表态了,不过还是给彭汝砺等大臣直言进谏的机会。

    再说批评自己的韩琦,王安石,韩绛都罢了,他们毕竟都是先帝,甚至仁宗皇帝留下的臣子,自己使不动他们,但吕惠卿,章越则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

    他本以为章越会与自己同心同德,一起谋划这灭夏之事,但章越也在这件事上反对他。

    这一次居然面责于他!

    不过官家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气,一如即往地纳谏道:“朕听言确有不周之处。”

    “但朕之原意以伐西夏为大业,灭此心腹之患,自是一切皆因为之。无论经济民生,还是政治军事,一起都当以伐夏为经!当初卿劝朕当以五年之后平夏,如今只余三年,卿当年说过的话,卿忘了但朕可没忘!”

    而章越也知道官家此刻心底感受,朕换下王安石,让你和韩绛来为相公,是你们不似王安石那般对朕大呼小叫。

    没料到王安石走了,今日韩绛顶撞朕,你也如此?

    章越本有那么点愧疚的,但仔细一想,我有什么好愧疚的?

    东晋时,王与马共天下,那是天子与世族共治天下。

    唐时,那也是皇帝与世家的贵族共和。

    宋则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说白了,此天下非你天子一人断之!

    这又不是明清二朝。

    王安石整天怼你受不了,以为换个宰相就不怼你了?

    我不怼你,天下人就要怼我了!

    二者之间,孰轻孰重?

    而且官家灭夏还按着时间表来,如果说五年后灭夏,那么就是在【熙宁】十二年以前,完成一切对夏进攻事宜。

    按照当初王安石拟定的【调一】天下的方略,整个国家的资源配置,一切为【伐夏】为优先配置,其余全部让步。

    章越正色道:“陛下,灭夏与利民二事并不冲突,只是缓急不同。”

    “我大宋之患在于内,而不在于外,而西夏之患在于外,而不在于内。”

    “先理政修民,再谋伐夏之事,方才是万世之举。还望陛下以利民为急,伐夏为缓!”

    官家则道:“此言差矣,当年仁宗之仁乃不忍为白骨换虚名,最后与夏议和,以至于有庆历之辱。”

    “减役钱可以一时利民,但灭夏才是利国利民万世,否则陛朕当年为何要委卿攻取熙河之事,也是为伐夏铺张。”

    章越心道,攻取熙河是我与王韶提出来的,啥时成了你的全盘谋划。

    官家继续道:“一味趋以仁义,只会水弱易玩。朕亲政十年了,国策也当变一变,以法易儒。如今国家当以灭夏为急,利民为缓!”

    “朕本意托付卿伐夏之事,但卿若不赞成朕伐夏之事。那卿且去西北,替吕惠卿回来!”

    章越闻言心底大怒,天子居然在自己面前玩这手段。

    吕六这大马猴,也配和我章三比?

    章越面上不动于色,看了一旁的石得一一眼,不知是不是他将自己不愿去西北话泄漏给了官家。

    此刻他沉静地道:“陛下,吕惠卿之才胜臣十倍,臣本萤虫只配伏草而游,哪敢与当空皓月争辉。”

    官家闻言一愣,不过他也见惯了官员们以退为进的操作道:“那便如此。”

    官家说完看着章越神色,却见他神色丝毫不变。

    对章越而言方才可能有些气话,但如今却是已经理解消化。

    宰相又如何?说到底也是一份工作而已。

    章越当然知道皇权与相权抵触之弊。明朝无宰相之名还有内阁大学士之实。到了清朝就真没宰相了,而清之官员素质也是历代来最滑坡的。

    比起来在位时的力不从心或是产生日后重大隐患,倒不如早退早了事,既保全了富贵,也不失郡守之位。

    不能谋身,又如何谋国。

    章越道:“陛下,臣虽贬去但忠言不可不讲,不可不谏。”

    “你讲!”官家带着怒气道。

    章越丝毫不让地道:“垂治天下当以仁义,近岁天灾不断,各郡各路盗贼不断,连富庶的淮浙亦有人相食之状。陛下要征讨西夏,却不见百姓之苦,好比杀牛宰羊以为膳食,食者皆美,然被食者之惨,陛下不曾见之。”

    “朝廷兴师十万,殆于道路上百姓则有七十万家,就算破夏功成,然而民不能抚,心不能附,又有何用?”

    “臣素来要为一事,从不直接为之,而是先从谋另一事。这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道理。”

    “要伐夏当先利民,利民是器,唯有器成方可伐木。退一步说,就算伐夏不成,但器已磨练,民心亦为陛下种下。”

    “天下最难之事,莫过于执两用之中,切不可执一废百,臣还请陛下明察。”

    ‘执两用之中’官家细细品着章越这句话,这句话出自【中庸】‘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

    ‘执一废百’出自【孟子】‘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

    【伐夏】与【利民】就是两用,能够【用中】或【中之用】,办到这件事的人就是圣贤了。

    其实作为官家,最大的难处就是方向上的选择,而不是那些细务。因为细务上的事,有大把能臣替他为之。

    方向上的选择,往往导致路线上的不同,而路线的不同,又成为党争的发端,权力的升降。

    而如何能做到【中用】?

    【中庸】也早就给出了答案,那便是【诚】。

    能做到至诚的人便如同神明一般。

    “如何诚也?”官家默然半响飘出了这一句,元绛看这一幕知道章越有几分劝动官家了。

    章越道:“此为圣贤之道,臣不知也!”

    官家被以为章越会说道理在他一边,哪知他说不知。

    官家笑道:“章卿也不知到底是【伐夏】好,还是【利民】好啊?”

    随着官家一笑,当即二人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了。因为人被与和自己观念相左的人批评时,都会产生出一个念头,凭什么你说得是对的,我说得就是错的。

    渐渐的殿内,君臣聊天的氛围便好了起来。

    章越道:“启禀陛下,诚有两等,生而知之者为圣人,学而知之者为贤人。”

    “臣连学而知之都未必通,何谈圣人呢?所以【中庸】才说至诚如神!”

    “那卿便与朕讲讲【学而知之】之道?”

    章越道:“陛下,臣以为还是要听言,可以偏信但不可以偏听,听言当正反相攻!”

    人都是有立场的。

    官家有官场的立场,中书有中书的立场。

    如今官家的立场就是主观,是决策层面,而如今中书的立场则是客观,是执行层面。

    人的一切痛苦,都是来自主观与客观不匹配,简单说来是‘想要的得不到’。

    脑子告诉身体去干活赚钱养我。

    身体对脑子说,不,你应该克制自己的欲望(饿不死就行)或感觉今天好累(我想躺平)。

    所以执行层面总是倾向于保守,官僚集团口口声声打着儒家口号,让皇帝【节制欲望】,其实是变相的保护自己。

    章越进入中书后,他自然而然从【伐夏】转为【利民】,这是由立场决定。他不是诸葛武侯,人家后面有肯放权的皇帝,所以才有宫中府中为一体。王安石当年与官家也是如同一人。

    但现在你作为宰相,不仅要对皇帝负责,更要对整个官僚集团和百姓负责。

    灭夏战争,不是由官家和章越打的,落实到执行层面的是数百万百姓和几十万兵将和官员。

    你可以用各种手段逼着这些人上战场,可无论胜败,后果你都要担着。有个万一,皇帝下罪己诏就没事了,你呢?

    君权与相权的矛盾,就是主观与客观的矛盾。

    所以不要轻易地越过立场而言事实。

    偏信不可以偏听的意思,你要明白自己立场在那边,再听听另一边的意思,然后正反相攻,彼此参照比较。

    官家想了想道:“这话章卿当年言过。”

    没错,这话当年在经筵上,章越曾与司马光,吕惠卿向官家讨论过。

    章越道:“今臣还有一句‘事在心上练,心在事上磨’!”

    其实无论【利民】还是【伐夏】,都各有利弊。

    利民可以是长期目标,也可以是短期目标。伐夏可以是长期目标,也可是短期目标。

    章越有自己立场,皇帝有皇帝的立场,到底谁对谁错,先不要着急下结论,必须要试一试才知道。

    遇到自己不赞同的观点,不要着急去否定他,因为你不一定是对的,扔硬币都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凭什么你都是百分之五十。如果你事事都未卜先知,那就是‘生而知之’,比圣人还牛!”

    遇事先让他去跑一跑,试一试,让子弹先飞一会。

    最要紧的你要不断去试他,同时建立一条及时反馈和迅速纠错系统来。

    用实践的结果来一步步调整你的方向,最后趋近于【用中】。

    元绛以往没有在宫里与章越共事过,知道对方善辩,但没料到对方如此富于雄辩,竟然讲出这样一番漫漫的道理来。

    “故而伐夏之事也是这般,臣当初言五年,不过是漫而估之。陛下切莫真以五年为之。此事不可制定周密计划,或许明日夏国国内就有剧变或者一直没有。”

    “臣以为不要以计划而束,灭夏之事先进两步后退一步或先退一步后再进两步都是可以的,要依时依势而为之,最要紧的是让自己始终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同时富有余力能够兼顾民生及其他。”

    “昔日汉高祖破灭群雄,而有天下,何等英雄,然后有白登之围,和亲之辱。却不见汉高祖如何,因他知道匈奴非一朝一夕可灭也。”

    官家几乎被章越说服了,但还是言道:“章卿还未言为何【利民】在【伐夏】之前呢?”

    章越道:“陛下,臣当年上平河湟策时曾道,富而后取,先易后难,能而示之不能此话不变。”

    “富是富熙河,在熙河屯田和商贸,同时也算是富百姓,利天下。利民与伐夏,臣以为利民之事为易,伐夏之事为难。最要紧是能而示之不能,”

    “越图谋什么事,越是要缓,越是要慢。缓不济急,但缓能迷惑对手,令其提心吊胆,又不知我所为,最后蓄势盈满后全力一击!”

    官家此刻面色已是全然舒缓,点点头道:“也罢,卿就继续留在中书。”

    我要你留?我是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吗?……章越行礼道:“谢过陛下!”

    官家笑道:“朕可以答允你,先变役法,解民之苦,不过朕要让蔡确知谏院,判司农寺,这役法如何变,你当与他商量!”

    官家运用权术也是更熟练了嘛。

    章越喜道:“臣谢过陛下。”

    官家道:“还有你说伐夏之事可以进两步退一步,但这进一步,当进在哪里?”

    章越笑道:“容臣指给陛下看!”

    说完章越走到崇政殿的大图上,拿起木杖向西北方一指,正是青唐城的所在!

    “先灭阿里骨?”官家双目如同鹰视。

    “正是此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