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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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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一百四十二章 兄弟相争

    章府上,来贺章越升任史馆相的贺客中。

    章俞独自一人坐着,他远远看着厅堂中,这一幕场景真是颇为吃味。

    章府贺客往来,众人都是笑容满面地谈论着事。而他章俞独自一人坐在墙角,也没有人招呼。

    对于一位虽致仕多年,但儿子得拜内制官员而言,无疑是很不自在的。

    踌躇片刻,章俞摇了摇头口中喃喃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快要入土了,何必丢这个人呢?

    章俞终是欲起身离去。

    但这时候彭经义寻来对章俞道:“丞相这会有闲暇了,往这边来。”

    章俞马上露出大喜之色,应了一声跟着彭经义身后。

    他跟着彭经义绕过宾客盈门的正厅,而是从侧面带到了一处花厅里。

    但见此间数名仆从垂手而立,默不作声。此外没有名贵花木布置,甚至十分简朴,丝毫不像是堂堂宰相会客之处。

    到了花厅里,见到章越坐在圆桌边,正拿着汤匙舀着一碗粥送入口中。一旁一名年轻的士人正给他念诵着公文。

    章越一面喝粥,一面对章俞伸了伸手,章俞知趣地坐在一旁不敢打搅,但又生怕听去了机密,不由有几分坐立不安。

    但章越没有回避对方的意思,章俞听得大概原来是蕃酋阿里骨请求朝廷封他为刺史之事。

    章越舀着粥对那名士子道:“少游,你替我回复阿里骨,若他能在河西走廊有一席之地,我再为他请官。”

    那名叫少游的士子称是退下。

    章越匆匆扒了两口粥将碗一搁,然后对章俞道:“叔父,你有要事寻我?”

    章越拿着巾帕擦着嘴。

    章俞见章越忙成这般,愧疚地道:“今日是丞相任史馆相之日,故冒昧前来。”

    章越本想道了一句‘章惇如今好大本事,何必来寻我’,不过这话他没道出口,这与他仁厚的人设不符合,所以没说话。

    章俞忙道:“今日惇哥儿没去拜会,自是他不是,我也知以往我对你有些对不起的地方……”

    章越看向章俞道:“叔父,这么多年了,这事再提也是无益。你若当年肯与我这么说,我想也不会有今日,甚至还有些感动。但这话现在听来……多少有些……难为叔父你了。”

    章越苦笑着摇了摇头,章俞道:“丞相当年之事……当年之事……只怪我。”

    章越道:“有叔父这话便算了。”

    “如今我与惇哥儿同朝为官,我们二人虽政见不合,但纯属于公事之上,无害于两家的私交。不过私事上我们也没有干系。”

    “我知道惇哥儿性高气急。你放心,私下里我遇到上惇哥儿,主动相避就是。”

    章俞闻言一副难以启齿之状,章越讶道:“怎么还有别事?”

    章俞道:“丞相实不相瞒,如今有一刁民跪在大理寺门前,告我侵吞他家的民田。”

    章越不由蹙额,自己还是自作多情了,且低估了这位好叔父的脸皮厚度,强行忍住命人立即端茶送客的冲动。

    章越道:“我听说过,此人似拦路告状,还被惇哥儿拿进京里了是吧。”

    章俞急道:“此人一派胡言,欲构陷大臣。是大理寺的周之道不依不饶,非要置惇哥儿于死地。你也知道惇哥儿这些年为官,他性子急,得罪的人着实不少,故而有人要陷害他。”

    “偏偏当今昭文相与惇哥儿不对付。”

    章越心知王珪极不喜欢章惇。

    章惇性子傲,才华高,能力强,对事事庸庸碌碌,求于守成的王珪极为不满,口头得罪颇多。上次章惇因苏轼的事大骂王珪,不过是其一罢了。

    王珪虽没什么昭文相的样子,但毕竟是首相,面子多少要给些的。

    这次借着章俞在民间侵田的事,王珪暗地里大做文章。其实王珪此人外柔内也柔,办起事来绵绵密密的。

    一个人政治能力和政治斗争水平是两种概念,总有年轻人觉得老领导能力平庸而看不起对方,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老领导都是杀人不见血的。

    章越为官不怕与王安石翻脸,因为对方是君子,得罪了也得罪了,但他不轻易与王珪这等人翻脸。

    当然这只是表面,背后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王珪知道官家极赏识章惇,要让他进中书,可是他欲推李清臣,孙固入相,如此章惇便是潜在对手。

    而章越则要推薛向,吕公著和王安礼入相。

    在王安礼之事上他与王珪已达成共识,但其余人选章越与王珪都已经博弈了许久。名额就那么多,谁也不想让。

    不过中书三相中倒是蔡确与章惇交好,最重要天子意许。

    要阻止章惇入相,王珪索性操纵了此事。王珪还是要让天子知道,在宰执人选上,天子不是想要谁进来谁就能进来的。

    章越道:“叔父,此事爱莫能助。”

    说完章越端起了茶汤,彭经义上前道:“丞相还有别事。”

    章俞见此为难地抓了抓膝盖,行礼后起身离去。

    章越亦起身相送。

    ……

    因兰州大捷,杀梁乙埋,西夏求和,章越和王珪再度请上尊号,这一次尊号有所更改变为了‘绍天法古运德建功英文烈武钦仁圣孝皇帝’。

    之前拟定的是十二字尊号,这一次改作了十八个字。

    须知字数越多,越是尊贵。

    太祖皇帝也才十二字尊号,唯有真宗皇帝二十二字尊号略胜一筹。

    本来对于上尊号这等粉饰之事,王珪都是极为热衷,他没料到如今章越也对此事如此热切,甚至比他还积极。

    王珪竟有几分‘甘于人后’之感。

    大殿里,每对章越陈词再请上尊号,官家却保持冷静克制。

    官家此人权力欲极强,但对于这般虚文却没什么兴趣。反是章越却非常执着于此。

    于是殿内出现奇怪的一幕,皇帝不愿加尊号,但章越却追着皇帝上尊号。

    大臣们都不知所以,而章惇却洞若观火。

    他在政见上与章越不合,同时遏制君权上与王安石如出一辙,这点与新党另一旗帜蔡确截然相反。

    他救苏轼不仅对方是自己朋友,而且也是出于此念。否则官家要杀一名与他素不相识的官员,他不会连官家也怼‘如此快意事不如不做’。

    而今章越极力劝天子上尊号,放在以往这是令他相当不齿的所为,他却隐隐猜出他的意图。

    面对章越再三陈请,官家却第二度拒绝了中书班子上尊号的请求。

    殿内众侍从官觉得有些释然,若说之前章越上尊号,如冯京他们多少有些反感,而今随着西夏请和态度则有些不一样了。

    这时薛向出班道:“陛下,保甲上番之事,民间颇以为不便。臣以为从此后可教阅,而罢上番。”

    此事昨日薛向向天子已是禀告过了。当时薛向认为要全面废除保甲法,而官家并不认可,故改为先停止民兵上番。

    天子问道:“众卿以为如何?”

    章越当即出班道:“陛下,当初王安石上五事疏言熙宁新政之中,其多而求其法最大、其效最晚、其议论最多者,五事也。一曰和戎,二曰青苗,三曰免役,四曰保甲,五曰市易。”

    “其实保甲争议最多最大,其中又以上番议论最多,朝廷有律例保丁私逃亡,杖六十,计逃日补填。酉点不到,不赴教阅,许小杖科决,不得过七十。”

    “如此管民之权连州县亦不得为之,却授予巡检,至于保长,大保长也可从中鱼肉百姓,实则扰民过甚。臣以为不仅要废上番,还要废校阅。”

    章惇出班道:“陛下,保甲法并非特殊,以往山西便有弓箭社,忠义社,百姓自发以抗盗贼,如今是朝廷统划,便如唐时冲折府故事,何谈扰民。”

    “臣当年在荆湖,收容汉民为保甲,编户齐民,以抗拒蛮夷,其效果极佳。同时如今地方多盗,百姓正可以结保自卫,亦可捕贼。”

    冯京道:“地方贼寇多,乃因苦苛法之故,越行苛法贼便越多。”

    章惇道:“从三皇五帝至今,哪朝哪代又没有贼寇。”

    众人争了一阵,因章惇,蒲宗孟的坚决反对,不得不搁置其议,只是今年的上番暂先罢去,明年再议。

    王珪见章越在御前受挫,神色略喜。

    ……

    殿议后,章越与黄履并肩离开。

    黄履道:“章子厚一再于御前反对丞相,如何是好?”

    哪知章越却道:“章子厚今日殿上所言确有道理,保甲兵虽不足以上阵,却可用于民间捕盗,而在番汉杂居之处,也适宜推行保甲。”

    “我急欲废除保甲法,确有几分操切了。”

    黄履大出意料,章越笑道:“商量商量嘛,还是要让人说话。只要是有丝毫便于百姓的,不要管是谁说的。”

    黄履闻言笑了。

    “相公留步!”

    章越回头却见是章惇。

    章惇上前数步行了礼,章越回了礼,却见对方问道:“相公此欲废【王】政,而为【章】政否?”

    章越道:“内制,我不知何为章政,王政。但只要有利于百姓,有利于社稷的则存,不利于百姓,不利于社稷的则废。”

    章惇道:“保甲之法乃王舒公执政所善之法,并推行多年得利,若徇私心而废此法,日后必致祸国殃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