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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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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一百四十四章 政见之分

    “三郎,今当逐章子后而出!否则此后朝堂上这些人便不知天高地厚了。”

    说话的是韩忠彦。

    韩忠彦如今与熊本一起判司农寺,官至龙图阁直学士。

    宋朝官员一般是以本官定品级,但升到了后期本官则不那么重要了,则是以阁名职名为官位高低上下。

    韩忠彦升到这个位置,既是章越推举,也是官家看重旧臣有关。

    章府书房之内,章越没说话,黄履则道:“我看也可,章子厚此人能言善辩,陛下对他极信任,再不罢去,其害比李承之更甚。”

    三司使李承之因反对章越改动役法,结果被章越出外,为汝州知州。

    章越看着黄履,韩忠彦二人如此义愤填膺,不由笑了笑。

    黄履皱眉道:“这时候丞相还笑得出。”

    韩忠彦道:“是啊,三郎莫要犹犹豫豫地,再让章惇当殿驳斥你,你觉得损了面子无妨,但以后就没人怕我们了。”

    朝堂上私下有‘章党’之称。

    比如蔡确,许将,王安礼,韩缜,薛向他们不算章党,他们有各自的派系,只能说是章越政治盟友,大家有合作的地方,但是日后也可能因政见翻脸。

    这就好比当年王安石和韩绛,陈升之的关系。

    真正能称上章党的,首先在政见上保持一致。

    首先推其便是黄履。

    黄履被称为章党亚魁,二号人物,有人笑言在章党之中可以没有章越,却不能没有黄履。

    章越有时候也感觉有黄履在,自己当个吉祥物好了。

    黄履再下来原本是陈睦,但如今为韩忠彦取代。韩忠彦此人似‘党鞭’的存在,整日喊打喊杀。

    章越之与黄履,陈睦,好比当初王安石之与吕惠卿,曾布。

    不过二人与章越的关系又不同。

    章越感觉自己经常在具体事务上被黄履,韩忠彦二人牵着走,称二人一声义父。

    章越对二人道:“你们是否以为看我目光犹在牛背之上。”

    黄履,韩忠彦二人失笑。

    目光在牛背之上,是王衍与王导一番话。王衍在族中被同族羞辱,被人用餐盘砸到脸上。

    事后王衍和王导同坐牛车离去,王衍手指着前方被鞭着牛背对王导说,你看我的脸是不是和这牛背一样。

    章越取出团扇在胸前轻摇道:“我听过一句话,天下事既要面子,也要里子。面子不能沾一点灰,流了血里子来收得。”

    章越是宰相,是章党领袖,岂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顶撞。

    黄履,韩忠彦点点头:“就是这个意思。”

    章越道:“不过既是要挽回面子,就要赢得堂堂正正,不能让人说闲话。”

    章越对二人道:“我与章子厚之争,不是私怨而是国是。正如我与王舒公,吕吉甫所争的一般,不要用其他手段了。”

    “章子厚不同李承之。我主管三司,李承之不听,既是下属就没有必要讲道理,罢了便是。”

    黄履道:“丞相打算如何来争?”

    章越道:“既是争国是,那便让人说话。熙宁变法是要‘利国’,而我元丰主政则要‘利民’。”

    “持权可以镇压得了一时,但镇压不了一世,最后的胜负还是要归到‘民心’里去。”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民心之背向,方是长远所计!”

    黄履,韩忠彦虽说他们平时常与章越争论,但论大方向之上,论谋事之深,论眼光之远,他们都不如章越。

    章越道:“莹中进京了吗?”

    黄履道:“应还有两三日路程。”

    “他进京之后立即来见我。”

    ……

    两日后陈瓘风尘仆仆地来到汴京。

    他释褐后为湖州掌书记,结果还没有任满,便被一纸调令入京另有任用。

    “学生见过老师!”

    陈瓘向章越拜道。

    章越笑着扶起陈瓘道:“湖州好地方啊!当年我族侄状元公章子平在此地一任,可是流连忘返。。”

    “你莹中到地方一任,看来鱼虾吃了不少。”

    陈瓘恭敬地道:“学生在地方治事,谨记老师教诲,学以致用,务经世致用之学,确实受益匪浅。”

    章越笑道:“看来有所长进。”

    “请老师考教。”

    章越一笑道:“先坐。”

    二人入座后,陈瓘递给章越一支笔道:“这是湖州最好的笔,虽不如宣州笔,但学生用私俸买来赠给老师。”

    章越肃容道:“好的,我收到无数笔,唯你这支最珍贵。”

    章越收下后道:“知道我为何调你进京吗?”

    陈瓘道:“学生不知。”

    章越道:“我打算在京中办一场类似于‘石渠阁之议’或‘盐铁之议’这般。”

    “讨论新政之后走向,必须在李宪献俘,西域使者进京朝贡之前。”

    陈瓘略有所思。

    章越道:“到时候我安排你与苏子由来替我出面,你与子由经义娴熟,又兼有地方理政经验,料想可以胜任!”

    “是。”陈瓘领命。

    章越道:“你或许也知道,如今国是大体还是沿着熙宁新政以后再走,但是此策无法长久。”

    “国是国是就是‘举国称是’,你举在那边是没用的,陛下已有悔及熙宁之政的意思。而朝中似章惇,蒲宗孟仍是举着熙宁之政大旗,不肯改之分寸,若如此下去,新政必坏。”

    陈瓘道:“学生以为熙宁新政乃王安石之法,但老师现宰执国家,是不可完全沿用熙宁之成法。”

    章越点点头,陈瓘不愧是自己得意门生,一下明白自己的意思。

    在经义上陈瓘是继承自己衣钵的人,同时另一个时空历史上他也是唯一一个将章惇怼得哑口无言,并主动认错的人。

    章越以前用苏辙对付吕惠卿,今用陈瓘对付章惇,大体是这个思路。

    自己若出面与章惇辩论不合乎礼法,毕竟自己是对方族弟,名分上没有弟弟教育哥哥的道理。

    当然最重要的是担心自己辩不过。

    章惇捍卫新法那个气势……啧啧啧……

    连司马光元祐时与他辩论都要辩哭了,私下还找了苏轼与章惇说,大哥算了吧,朝堂上还是给我点面子。

    章惇听了。

    只是被贬出京时,不忘让司马光吃剑。

    章越对陈瓘道:“天下之道理大体可以分为四家。”

    陈瓘问道:“原先老师不是说,一条是自天理出,一条是自人情出。”

    章越道:“不错,这是笼统的一分为二的说法,你觉得我与王舒公,苏子瞻,司马君实四人政见有何不同?”

    王安石和司马光的政见就是南极和北极。

    以攻党项而论,司马光认为根本打不赢,而且劳民伤财,对陕西和四川的民生以及对国家的财政是一个天大的负担,百姓都过得很苦。

    而王安石主张打党项,主张攻下后,陕西和四川百姓就彻底松了一口气,朝廷也省了一大笔钱,从此百姓不要负担那么大。

    再说你司马光不主张攻党项,党项就不来攻你吗?

    王安石是从理性考虑,司马光从人情考虑。

    就好比为了躺平,一个人认为我现在努力赚钱,以后就可以躺平,一个人认为我辛苦赚钱还不是为了躺平,索性直接烂摆到底。

    那章越对新法的态度与王安石,章惇分歧在哪?

    就是天理与人情必须结合。

    他主张攻党项,这与王安石是一致的。但是他考虑到必须从实际出发。

    很多人都是今天努力,明天就要看到成果的。

    这如同读书一样,我为了考个好成绩,每天逼自己读十六个小时的书,如果想偷懒,就头悬梁锥刺股。

    但是呢?太用力的人,往往坚持不了太久。

    你王安石变法这么久,于国有利了,那么百姓呢?什么好处几乎都没有。

    你要变法继续下去,必须让老百姓从变法中真正得到好处,取得了民心的拥护,才能让路继续走下去。

    任何时候都要以民为政本。

    离开了百姓的拥护,变法难以为继。一旦官家归天了,变法铁定要被废了。

    办任何事情必须从实际出发。世上最难的事是坚持而不是努力。

    好比一家人赚钱想买大房子,除了攒钱,也要时不时吃顿大餐犒劳犒劳自己。天天豆腐咸菜的,自己身体先垮了。结果你指责我总是浪费钱,延缓了买大房子的进度。

    王安石和章惇的眼底,觉得你章越是打着新法的旗号,却干着反对新法的事。

    章惇今日批评章越,对党项只知浅攻进筑,除了埋头修碉堡干基建啥都不会。你这样何年何月才能灭夏,朝廷花了那么多钱都你浪费了。

    苏轼呢?

    他没有支持新法和反对新法的念头,他的理论就是一事一理。任何事情都要具体事情具体分析,不要有先入为主的观点。

    就好比武功最高的境界就是没有门派,有了门派就是落了下乘。

    苏轼的问题是他把所有人想得和他一样聪明了。没有门派,没有旗号,你就没办法号召更多的人。

    政治政治,说到底还是看那边人多势大。

    章越对陈瓘道:“天下政事之分歧,大体就这四种,笼统言之便是这般。你切记,我与章子厚只争国是,没有私怨。”

    陈瓘闻言道:“学生明白了。只是老师这条路不好走啊!”

    章越点点头道:“是啊,所以注定有时候是要忍辱负重的。”

    说到这里,章越起身道:“不过世上之事,就是目光在牛背,马儿射东风。”

    “且由他们去说,只要你办成之后,便可反过来看他们笑话了。”

    说到这里章越笑道:“但是那时候也觉得没什么必要了。”

    ps本章思路来自金观涛先生的中国思想史十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