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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法无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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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玄幽之上合道缘

    前言:楔子无主角出场,可以当个独立的背景故事甘看,亦可跳过。

    角鼓阵阵,铜铃叮叮。

    一片狭长茂密的森林衔接着浩渺无垠的青青草原,有如一方青葱浅色的毯子镶嵌了一道深碧滚边,给这四维不辨的浑茫世界贴上一袭明媚的根基与亮色。

    一支七八百骑的马队正由北而南飞驰而来。

    这一行骑者皆是麻布包头,身着兽皮短衫,褐色长裤,软筒皮靴;腰挂长刀,肩上背着三尺彤弓,挽辔的双臂露出铜色的肌肉,说不出的健美潇洒。许是新雨未久,数百骑奔马,却未曾扬起半分烟尘。随着四只马蹄不停的起伏落地,草中零露点点溅起,仿佛足下生莲,行于碧波之中。

    倏忽之间,这一队人马已经冲进森林边缘,放慢速度,按辔缓行。这时才看得仔细,马背上皆是横躺着不少的飞鹰走兽、苍狼野鹿。血迹滴沥,深没的箭枝尚未拔出,所驮的显然正是这一行人的猎物。当头一个雄伟大汉,腰缠一根精致的银色系带,盘住的长发中斜插着一根长长雉羽,阔膀圆腰,身形粗壮,胯下四蹄踏雪的骏马也比身后其余坐骑高了一头去,看来正是这一群人的首领。只见他止住缰绳,抬起手,“忽”地鼓起一声口哨。

    身后数百骑也同时勒马。随后最靠前的百十个汉子跃下马来,眨眼功夫便跃入林中不见了影子,行动间矫夭健捷,仿佛老猿。

    这大汉岿然不动,身后数百骑同样纹丝不乱,似乎是在静静等待。

    不过三刻钟的功夫,那百十个汉子已然从林中窜了出来,人人手提一只网袋,袋中都是獐、兔、狍、雉之类的野物。和马背上那些死于弓矢的猎物不同,这些猎物是被网罗陷阱所擒获,竟大半都是活物。只是有些许猎物腿上负伤,兀自哀鸣挣扎不停。

    原来这百十个下马的汉子是去收取早先布置好的机关陷阱。

    这一行人看见这许多缴获,人人面露喜色。领头的大汉也是不由地暗暗点头。诸人迅速的将新得猎物收拾停当,横挂在尚无负载的马背上。

    大汉身侧一骑黑马,座上的是个比大汉矮了半个头的黑脸男子,看面貌三十上下的年纪。黑色的面目,使他蔓延了半脸的黑须也不那么显眼了。

    黑脸男子大声说道:“铁大哥带着咱们十七寨的兄弟亲自出马,活动范围比前两次深入了不下百里,捕获猎物多出三成不在话下。只是林子里设伏机关陷阱的收获,这一头素来都是老天爷说了算,有一搭没一搭的,谁也料不准。可是方才收缴陷阱中的收获,同样比往日多了一半。可见天佑北寨,今年的“南北渔猎会”咱们是胜券在握了。”

    这大汉听那黑脸男子奉承,并不答话。长笑一声,拔出腰刀,当空盘旋一圈,竟是放声高歌。这大汉唱完第一句,身后数百人如臂使指,亦同时伸展双臂,拍手高歌。细听那歌声,似乎唱的是:

    “皎皎青空,习习北风。狩于中野,挽弓相从。一发双鹄,蓄以御冬。

    皎皎青空,习习北风。狩于中林,布罝于蓬。一网五貉;蓄以御穷。”

    其音声雄浑高亢,苍苍莽莽。这样一来动静顿时比方才百骑奔驰之时还要大了数倍不止,三五里外的林中不断有老鸦跃起,黄鸟惊鸣。一时间如平湖生波,动静错落。

    伴随着这清越高古之余音,这一队人马在林中前行了十余里。穿出林子,来到一片山脚之下、三四丈高的辕寨大门前。黑面汉子纵马上前,一番似乎是口令交接的低语后,寨门大开,一行人等缓缓进入。瞬时如拨云见日,柳暗花明,视界中风景大异。

    原来此处竟是一座石山脚下。这石山高不过二三百丈,在林中时视野为高木所蔽,竟丝毫察觉不得。山虽不甚高,倒却极险峻陡峭,且连绵东西,一望无际,构作一道狭长山脉。

    数百个圆顶大寨环山连结,周遭处处彰显出人力耕耘的痕迹。倚山开塘,塘边植树,溪木连云,树下数十童子围绕嬉戏,宛然避世佳处。

    寨子背后的半山腰,百丈高的岩壁中,左右每隔三四十丈均被凿出中空凹陷的岩洞。洞口数丈宽阔,外围磊砌了半人多高的石墙,自下仰视,深浅不能测度。相邻的岩洞之间,木板和缆绳保护着深约三四尺的栈道,以此互相连通。远处观之,倒似是山壁围上一条镶满宝珠腰带。

    每间洞穴中站立五六个个健壮男儿,手持短戈,背负长弓,昂扬而立,顾盼四周。身边更有如弩箭一般的机械,长约丈许,横搭其上的箭枝足有儿臂粗细,煞是骇人耳目。站立在他们的高度和视角望去,视线足以越过这十余里沿山密林,遥接广袤草原。

    两侧数十个寨子正中空出一条黄土大道,直通山底。山底处亦有一处洞穴,高约丈余,上狭下宽,形貌奇异,倒分辨不出是人工凿就还是天地造化之功。这洞穴冷风啸啸,从中竟隐隐传出洪涛拍岸之声。

    寨门方开,半山岩壁中旌旗舞动,有人高呼道:“十七寨归——。”顿时一阵骚然,十数人连忙从寨中迎接了出来。尤其那原在玩耍的数十童子中,有数人跑的比谁都快,奔向归来的队伍,显是外出田猎的众人中有自己的父兄亲眷。

    其中有一个眼神灵动,皮肤白皙的小男孩,更是直奔众人的首领、领头的壮年汉子而去。

    不少人下马之后,都是与这小男孩微笑着一一招呼。

    只是这大汉却只朝这孩子略一点头,并不与他多罗唣,便吩咐众人卸下货物。

    不一会儿,一个貌似六七十岁、鬓发斑白的老者,带着四五个手持沙盘算子和大把竹签牌符的年轻人,以及十几个筋肉交错的青衣健儿,自右侧最近的一座寨子中迎了过来。

    这老者年纪虽大,但似乎精神很是矍铄,步履轻快并不亚于身后的年轻人。他走到近前,对着大汉行了一礼,随即呼喝随从,将卸下来的猎物一一清点,过了目的均贴上或紫、或黑、或白三色木签,然后向跪坐于旁、手持沙盘算子的四人小声低语。

    仔细打量,似乎贴上紫色标签的猎物,均是苍狼、麋鹿一类的大块头;而黑色标签的却是二三尺长短的中型猎物,白色标签的多半是山雉野兔之类的小兽。

    所有一切,这大汉神色郑重,一一过目,任身边那男孩如何纠缠耍赖,也不多做搭理。不一会儿,这男童似乎颇觉无趣,低头拨弄自家衣角,闷闷不语。

    不过半个时辰,所有马匹上卸下的猎物均被成清点出来,磊成六座一人高的尖堆,显然已经料理完毕。

    这大汉郑重的神色这才缓和下来,对着领头老者笑道:“商老辛苦了。”

    那老者连道不敢,同时递出一块巴掌大小的淡青色木牌,笑道:“恭喜铁族长了。大件二十七只,中件一百六十九只,小件五百七十四只。合计一千三百五十一算。历年来南北寨比试,赢家多数不过千算出头,罕有超过一千二百算的。铁族长这次当是胜券在握了。”

    这大汉瞥了一眼手中牌符,反手于袖中抽出一把冷光闪闪的短刀,就近往一只捆住的活兔脖颈上轻轻一划。那兔子一阵抽搐,顿时血流如注。

    大汉伸出手指涂抹了血迹,以指作笔,在这木牌上涂抹几下,将之交还给那商老,这才笑道:“我这次收获能够多于往日,木族长自然也能够。在他那份落账计数之前,一切都是未知,又怎么敢说必胜呢。”

    话虽如此,但他神色欢欣,目光中满是喜意。老者知他言不由衷,但也只是微笑附和。

    这一桩事料理完毕,一大片寨子在层层指挥下,俱迁马入槽,补足草料,汲水担柴,于池塘边点起篝火,又是好一阵忙活。

    所获猎物中的活物均被带进专门临时豢养牲畜的笼寨中,至于死物,剥皮剔骨,清洗干净,多半准备做腌熏窖藏,以为寒冬所备。剩下的一两成,却被各寨派人领取,用作今日晚餐。

    一时星火点点,炊烟阵阵,每一寨中均有数个火堆,支架纵横,悬吊着烘烤的食物。烟尘之气顿消,山居之意盎然。

    不过片刻功夫,虽那些烤鸡、烤兔、烤鹿诸般野味其实只有三四分熟,但隐隐约约已有香味透出。

    多数寨中的篝火边,均是围坐着数人、十数人;而东侧群寨中最高大的一座寨子,靠进山脚路边,却只有一大一小两人对坐。不远处四个随从,腰跨短刀,立在一边。原来正是白天出猎归来的大汉“铁族长”和迎候他归来的那小男孩。

    这孩童目光盯着篝火中的烤肉,口流涎水,吮吸手指,喉头耸动,似乎早已人耐不住。

    他眼珠一转,忽然道:“铁伯伯,我看看这山鸡烤熟了没有,免得烧焦了。”手执一把小刀,就要往那鸡屁股上划下一块肉来。只是这时肉质远未全熟,小刀刺入三分,竟割之不动。

    大汉姓铁,名柘。这连山寨落分作南北二部,其中十七寨首领,兼北四十二寨大族主的正是此人。只见他一把夺过孩童手中短刀,喝道:“什么熟了没有,分明是馋的厉害。南寨木族长他们估摸着马上就到。正事没有办完,就算烤成了焦炭,也不能伸手。”

    其实这孩童生活颇为优渥,哪里缺衣少食了?非但此子,就是这一大部落百十个寨上下,无论老少男女,均无冻馁之患。山野中山菇荇菜、茅檀榛笋之类的素食固然丰盛,而渔猎所得的肉食也是丝毫不缺的。

    只有一件不美,平素里的荤腥无论鱼肉,为了方便保存的缘故,不出腌制、熏制、腊制、酱制等手段,难免风味已失。而新鲜鱼肉,唯有出猎的数日,方能享用。是以这孩童见到现烤的鸡兔,才猴急如此。

    这孩童小声咕囔道:“明明北寨回来都大半个时辰了。这南寨的人也忒墨迹了。”

    铁柘正色道:“反复教过你多少次,这种话可不能胡说。虽然你年纪还小,让南寨的人听了去,人家也不会当真。但如果疑心你在我这里耳濡目染,弄假做真,无意中做了传声筒,到底还是会伤了两家和气。”

    见孩童唯唯诺诺,铁柘又道:“再者说南北渔猎会,两家均是卯时出发,酉时回返,没有差别。北寨行路固远,却是快马轻骑;南寨虽然只一山之隔,但要徒步穿越狭窄幽险的黄叶洞,历来要比咱们北寨慢上大半个时辰。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谁也置喙不得。”孩童连忙点头称是。

    孩童被这铁柘一通教导,本已老实了一些,正襟危坐。只是闻着烘烤的肉食散发的香味,难免有些心猿意马。又找个话头道:“今天铁伯伯亲自出马,收获一定不少,胜过南寨看来是无疑了。”

    铁柘对他这一通随口奉承却并不买账,反而斥道:“我还以为你脑子里只知道吃。我方才与族中宗老仓人交割收获,忙活了好一阵子,你不是在一边观看么?铁索儿,你今年已经十岁了罢?今天南寨的愔璃丫头已经随着她父亲出海了,你却依旧成天厮混,这怎么成?将来你们俩成了两口子,你还哪里治的服她?从下个月起,遇到会猎的日子和我一起出去打猎。剩下的时间每天和族师学十个字,不许偷懒。”

    这唤作“铁索儿”的男孩大名铁珂,父母早亡,自幼被铁柘抚养长大。而铁柘膝下无子,只有三个女儿,因此向来便把铁索儿当成自己儿子、未来北寨首领之位的继承人抚养。三岁时便和南寨木謇族长的女儿木愔璃定了娃娃亲。

    铁索儿面色一红,嚷道:“我是看铁伯伯你回来后意气风发的模样,想必是有把握胜了的,这才没有细看。”

    停顿了一下,脸色不自然的道:“再说谁要和那疯丫头做两口子。这丫头浑身没有几两肉,力气可偏偏大得很。十二寨的铁牧堂兄比我还大三岁呢,前天被她打的鼻青脸肿,满地打滚。我听说女人如果力气比男人还大,都是妖怪转世,娶回家是要倒大霉的……“

    话音未落,“哎呦”一声,赶忙捂住脑袋。

    铁索儿右手食指指尖在后脑上轻揉一阵,只觉得滑腻腻的,一丝湿润之感传入心头,竟然是磕破了皮出了血。

    定睛寻去,一粒枣核大小的小石头跌落在身旁三尺处,显然正是“凶器”。

    一阵黄莺似的娇嫩声音从背后传来:“铁索儿,背后说我坏话!我要揍你。”

    一个身形高瘦,青衣短衫、头扎白巾,颇有威严中年人微笑着走到近前。身旁站立着一个女孩儿,身高将将及到他胸口。身后侍立着四个银袍麻靴的健儿。后面不远处跟着稀稀落落的一群人,一色麻衣,身背竹篓。最后面数十人更是挑着担子,行步之间摇摇晃晃,有一种独特的节奏感。

    原来铁柘和铁索儿说话的档口,这一行人已经从山脚正中的那处洞穴中走了出来。

    这女娃儿樱口琼鼻、眉目如画,四只小辫在耳侧垂了下来,更添清新自然之气。她身着淡蓝色短衫,背上同样背着精致的小竹篓,露出两段皓臂,腕上金环儿传来叮当之声。

    只是现在她正瞪大眼睛,蹙眉竖起,恶狠狠的看着铁索儿,右手上还握着什么作势欲掷,宛如一只好斗的小鸡。

    铁索儿虽被她用石子打了一记,但终究是他背后编排人家在先,不敢和她争执。朝她偷撇了一眼,假装并未看见,转而迎上前去,对着这小丫头身边的高瘦中年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唤道:“木伯伯好。恭喜木伯伯满载而归。”

    这颇具威严的中年汉子呵呵笑道:“好孩子。铁索儿小小年纪,倒是懂礼貌的很。愔璃却没有你这般识大体。倒显得我老木教女无方。愔璃---”

    他身边的女孩儿哼哼一声,向前走两步,似乎不情愿般的上前随意行了一礼,低声道:“铁叔叔好。”

    铁柘刚健的面庞浮出两分笑意,冲小丫头一点头,目光却望着那高瘦中年。

    四目相接,似乎其中要碰出火花来。

    这种微妙气氛只维持了一眨眼的功夫。铁柘呵呵一笑道:“木謇你这家伙,少得了便宜卖乖。明明是你家木丫头强横,你却有好话说,说是索儿懂礼貌。这些虚文又有什么用了?将来要记得给我这无用的侄儿留口汤喝才好。”

    木謇笑道:“你这话倒是过分了。不是我说,愔璃虽然顽皮任性,打闹时有些没轻没重,但是心地可是良善的很。听你的口气倒像是愔璃将来要鸠占鹊巢,欺上门去夺了你的北寨一般。”

    铁柘嘿了一声,却不再接他话头,只道:“闲话少提,还是先把正事料理了。”

    木謇笑眯眯地道:”铁兄弟信心满满,看来今日收获颇丰吧?今年的第三次“南北渔猎”比试,想来由你率领的十七寨亲自上阵,那是胜券在握了。”

    铁柘哼了一声,道:“那倒也未必。每年第三试都是首领下场,无一例外,你们南三十六寨不也是你木謇赤膊上阵?我们北寨向来回来的早,半个时辰之前已交割完毕,大中小三等物色,折作一千三百五十一算。你们多少收成,尽早过账罢。折腾完了正好一起晚饭。省得我这饭桶侄子聒噪的厉害。”

    木謇闻言面色不变,心底却打了个鼓。他自忖这趟出海收获颇丰,早已胜券在握,没想到铁柘收获比之往年足足多了三成。粗略计算,自己所获也不过是与之相当,未必能赢了他去。

    铁柘一族头领,察言观色的本事何等厉害,心中一定,大声道:“你若不敢比试,那事先约定的两成收获的赌斗就算了,我们北寨也不差这两分利息。只是“南北渔猎”的比试是我们巨御部南三十六、北四十二寨近千年的传统,名分却不能坏了。族书中当要记载清楚了,今年秋狩第三试,北四十二寨族长铁柘,亲自下场,胜过了南三十六寨族长木謇。今年三次比试,北寨二胜一负。明年一年,北寨为兄,南寨为弟,不可错乱了。”

    木謇怫然不悦,道:“我木謇岂会是出尔反尔之人?何况输赢还不一定。若果真是你们北寨赢了,两成赌资不会短了你的。”

    随着木謇大手一挥,他父女身后众人立刻分批赶到篝火边的一座座方方正正池塘的码头上。这池塘棱角分明,四围以黏土夯实,一看便是人力挖成。数百个人陆陆续续的将竹篓按顺序摆好。

    不多时,商老随声赶到,身后依旧跟随着携带各色器具的那一拨人。

    只见众人依次打开背上竹篓,一条条尺余大小的鱼儿逐条捞出。以青色黑色为主,也有不少的花鱼、金鱼、银鱼,有条不紊的倒入池中。

    这竹篓中的鱼儿离水许久,几乎奄奄一息。此时一旦入水,似是顿时清醒了过来,几个转身便活络了身躯,随即四处游窜,翻腾不已,溅起大小水花。

    至于走在最后的挑着担子的数十人,移到码头边,当先一个掀开麻布绳网,顿时一只近三尺长短、健硕肥大的白鱼翻身一挺,蹦起一人多高,冷不防吓人一跳。这体型比之竹篓中的鱼儿可要大了太多。

    原来这大鱼在鱼篓中装之不下,却捆成挑子担过来。只是这一类大鱼并不投入池中,打开箩筐只是完成清点,随后另有安置之法。

    商老带来的数人一左一右站定,对倾倒入水的鱼儿分别一一计数。一人默数,一人校对,一旁手执板契的一位年轻人归计总数。所用速度明显比之前统计捕猎所得快出不止一筹。

    铁柘估量着竹篓及担架中的货物数量,明显较预想的为多,心中也是微微吃惊,不想这木謇此次亲自率队,竟然也胜过往常。他面上依旧大将风范,镇定如恒,但眉宇间那股悠然之意却再也不见。

    不过两刻钟的功夫,随着最后一只竹篓被倾倒一空,商老这里也统计妥当。

    铁柘、木謇和铁索儿、木愔璃都不再言语,静候最终结果。铁柘、木謇气度沉稳自不待言,这小丫头木愔璃竟也很沉得住气,只是抿着嘴唇,背在背后的小拳头捏的紧紧的。只有铁索儿,伸长脑袋,将衣袖拧得皱巴巴的,在原地不住地转悠,一副猴急模样。

    只见商老等人在沙盘上再三校对后,终于,提笔签了一块木牌,来到木謇面前,面带遗憾之色道:“木族主,大件十八条,中件一百八十八条,小件六百零五条,总计一千三百四十九算。”

    北寨竟以二算之优险胜。

    历次“南北渔猎会”,差距如此之细微,也是极为罕见。

    铁索儿虽然不通算术,但是数目大小还是知道的、不由得高高跃起,大声鼓掌欢呼。

    听闻仅以二算只差败北,木謇及其身后随侍的诸人固然一脸憾色,奇怪的是,铁柘脸上庆幸之余,竟也有几分遗憾之意,深深叹了一口气。

    铁索儿以为铁柘没有听清楚,伸手拽了拽铁柘衣襟,大声道:“铁伯伯,是咱们北寨胜了二算。”

    木謇本也是心胸豁达之人,与商老再次确认后,对着铁柘坦然一笑道:“恭喜铁兄弟啦,今年的南北渔猎会是你们北寨胜了。”说罢接过侍从递过来的一支朱羽细笔,就要在牌符上签押。

    铁柘正要说几句客套话,木愔璃眼圈一红,忽然似乎想起了什么,急忙道:“慢着。”说完解下背上小竹篓往地上一扔。

    木愔璃年方十岁,今日是第一次随着父亲出海,铁柘、木謇都将之当做小孩儿出门玩闹见见世面,并未指望她能有收获。商老等人方才也没有往她背上的小竹篓多看一眼。

    就连木愔璃自己,也确实是抱着出门玩耍的心思。方才商老清点收获,她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浑然忘却了自己也是出行队伍的一员。直到清点分出胜负,这才醒悟过来。

    “多少?”

    “几条?”

    竟是铁柘、木謇两人意识到这小丫头居然有所收获,同时发声。

    木謇面露喜容则罢了;就连铁柘,这一问也是满含期待,语气中没有半分害怕南寨中反败为胜的意思。

    木愔璃就在原地掀开竹篓,扑通一声,两条青色鱼儿落地,在草地上不住翻滚。

    原来是两条最常见的“青团鱼”,方才过目的数百条鱼儿中,有十分之三四都是此类。

    加上这两条鱼儿,南北二寨竟然是打成平手。

    铁柘、木謇二人同时露出“当真如此”的神态,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商老也是捻须而笑,眉头皱纹都因此散了开来,仿佛盛开的花朵。铁、木二人身后侍从等人,竟也是一副如在梦中的神色,掩饰不住的欢喜。

    原本二算之优险胜,铁索儿十分兴奋;现在却被木愔璃这丫头搅了兴致。只是看铁柘伯伯,到手的胜利没了,不但没有半分遗憾,反而似乎快慰之极。铁索儿不由十分奇怪,又有些憋闷。

    而他身边的木愔璃,面上同样没有喜色,嘟着小嘴。原来这两条“青团鱼”一条是木愔璃用网兜捕获,另一条却是亲自跃入水中捉住。

    就在临近返回时,她其实已经又捉到一条尺半大的紫花鱼,只是她毕竟年幼缺乏经验,父亲在舟上催促的急,一不留神从手中滑走。否则便不是打个平手,而是南寨这边以一算的最小优势获胜。现在不由暗暗气闷。

    一时间,在场诸人无不开怀,唯有一男一女两个半大孩子嘟着嘴,苦着脸,俨然一副奇景。

    木謇看着木愔璃明明挽救败局,却反而闷闷不乐的模样,知女莫若父,哪里还不知道这丫头的心思。

    白天木愔璃捉到两条鱼儿之时暗自窃喜,并未说与父亲知道。但是临近回返时,由于自己催促,这小丫头到手的一只紫花鱼跑脱了手,木謇是很清楚的,在回返的舟中还哄了她好久。

    又看了一眼同样不甚开心的铁索儿,木謇对着两个娃娃笑道:“你们俩年纪尚幼,哪里知道,南北渔猎会打成平手,是一桩大大吉兆。”

    看着两个孩子一脸懵然,木謇摸了摸木愔璃的脑袋,向他们解说其中故事。

    原来这南北渔猎会是巨御部千年来的传统,近千年来,南北二寨共有三次恰好打成平手。这三次平局之后不久,部族都遇到了巨大机缘,将一个最初仅有百余人、茹毛饮血的原始部落渐渐发展到今天这等样貌。因此巨御部人将这三次渔猎会的平局称之为三次“天眷之兆”。

    第一次意外之缘是九百年前,在南北渔猎打成平手后的第二年春天,族中突然出现异人教授文字,自此鸟迹代绳,文字彪炳。种种文采、义理、规矩、典章竖立起来,对巨御族完成了一次大的文明启蒙。

    第二次南北渔猎平局之后的三载内,巨御部突然巧匠迭出,百工之技兴,锻造之技明。族中日用之器从种种骨器、石器发展到木器、铁器。锻造出上等尖刀、马镫更是对部落发展起了深远影响。

    至于这第三次天眷之兆么,更为直接又更加诡异。一场甘霖降下,落在这巨御族的栖息之地后。此族人突然莫名身体强健了许多,自此男女个个高寿,精神健旺,少生疾病。如眼前这商老,今年六十有七,却耳聪目明,牙齿完好,筋骨健壮如五十不到的中年人。

    巨御部规模虽小,却渐渐脱离荒蛮气息,文化俨然和传说中文明繁荣的北方王朝相酹,实在堪称异数,更为周边诸部族所无。

    木愔璃听了这番言语,心底方才释然。

    只是此时一个突然不和谐的声音响起:“小的这条不算。还是我们北寨胜了。”引得众人愕然,将目光聚焦在他身上。不是铁索儿又是谁?

    木愔璃一呆,怒道:“你说什么?”

    铁索儿仰起下巴,大声道:“族里规矩,无论渔猎,物色折合三等。若是捕鱼,身长一尺能值一算。”伸手朝地上一指,又道:“你捉到的这两条青团鱼,大的这条勉强有一尺长短,小的这条最多也就八寸。不能算数。所以还是我们北寨胜了。”

    铁索儿少年心性,甚么族中气运、天眷之兆,对他来说虚无缥缈,并不如何在意。方才北寨先胜,他十分喜悦。转眼间突然变成平手,即便有木謇告知以运势之说,一时间也不能释怀。盯着木愔璃捉到的这两条青鱼,见其中一条似乎分量不足数,于是便忍不住说出口来。

    其实木謇、铁柘等人眼光何等老辣,早已看出木愔璃捉到的这两条青团中较小的一条尺寸稍有不足。只是他们笃信天数运道,对这族中吉兆异常看重。况且本来南北寨仅有二算之差,而这第一次出海的十岁小丫头竟然就恰好捉到两条,补足此数,可不就是天意?

    木愔璃脸颊涨的通红,盯着草地上翻滚的两条青团儿看了半晌,举起拳头气鼓鼓的喝道:“现在没有一尺,反正放在池塘里养着,早晚能长到一尺。”

    铁索儿虽素来有些怕她,但是自觉占了理,哪里肯服输,也不顾场上众人侧目而视,叫道:“你胡说。我们北寨这次捉到三只小斑鹿,活了两只,都可以养到五十斤重。到时候二等升一等,还是赢你们十四算。”

    木愔璃大怒,举起小拳头作势欲打,铁索儿连忙护住脑袋躲避。

    正在此时,只见一道金光闪过,从横躺在地上的木愔璃的小竹篓中飞出一物,正落在她的手心。铁柘等人都是“噫”的一声,一脸惊讶之色。

    木愔璃只觉手心一滑,说不出的酥酥麻麻之感。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一只二寸长短的小金鱼。

    这小金鱼看起来灵动之极,恍惚之间,竟给人以似真非真,似幻非幻的迷离感。再仔细看去,眼、鳃、鳞、尾毫末可见,鱼嘴处更有两条半寸长短,细如发丝的短须,时而蜷曲,时而挺直,变化无定,显得无比真实。

    木愔璃一时间也有些迷惑,她明明记得自己只捕获了两只墨鱼,何曾抓获掌中这灵动之极的小金鱼?

    在场之人见多识广,尤其是南寨众人,本以捕鱼为生。然而包括木謇在内,却无一人能够看出此金鱼是何种属。

    这金鱼体型虽小,在掌中却颇有质感,似轻于铁,又重于石。

    忽而木愔璃眼前一亮,似乎福至心灵,莫名产生一种奇异念头,转头对商老道:“请商老取衡器来。”

    商老此时心神正为木愔璃掌中金鱼所吸引,也无心问她用意,一摆手吩咐身旁侍候之人去取。

    不一会儿,衡器取来,此物是称重器皿,以寸许厚、尺许宽的方石为座,中心深深嵌入一根削圆烤干的笔直圆木,圆木之顶以巧妙的活动关节插入一根铁竹所制横梁,横梁两侧以丝线为提纽,各悬挂一只铜盘,一般高低。

    木愔璃将地上较大的一只青团鱼捉住,放入衡器左侧的铜盘中。奇怪的是,这青鱼一入铜盘,再不挣扎。顿时铜盘左低右高,横梁由水平变成倾斜。

    木愔璃又将较小的那只青团放入右侧铜盘中。这右侧铜盘虽吃了一定的分量,但并没有丝毫变化。

    此情景在众人心中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两条青鱼,一大一小,肉眼可见,无疑是较大的一条分量较重。左右两盘各放一鱼,自然是重量更大的一侧压得铜盘较低。

    木愔璃神色不变,轻轻捏住掌中金鱼,将之放入右侧铜盘。

    神奇的一幕出现了,右侧铜盘缓缓下沉,左侧铜盘缓缓上升,横梁再次又倾斜变为水平,仿佛未载物时的模样。

    铁索儿忍不住上前细细端详,然后转过身来,半蹲下身子,歪着脑袋,闭着一只眼睛看过去。只见视线中,两侧铜盘完全一般高下,没有半分出入。

    木愔璃见自己心中生起的神奇念头竟然真的应验,一半是兴奋,另一半倒有些不知所措。

    铁柘双掌一击,大喝一声:“好!”

    商老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只是不住感叹:“神意,神意。”

    木謇更是如释重负,脸上的轻松喜悦之色更与方才不同。他心思在在场诸人中最为细密。方才女儿取出两条青鱼,促成这号称“天眷”的平局,他固然十分喜悦。但是其中一条鱼儿分量不足数,一眼便能看出来。他心中隐忧远较铁柘、商老等人为深,隐隐害怕吉兆有缺,反而为殃。

    这时见此奇景,更无疑虑。这族中衡器制作精巧,关节活络,精度达到了三分之一铢,相当于一只鸡蛋的二百五十分之一。这较小的青鱼加上那神奇的金鱼,竟然恰好和较大的那条青鱼重量相等。其概率之低,似乎还要超过于南北渔猎千算之上的平局。

    如非天意成全,焉能如此?

    于是朝铁柘道:“不如将此大吉之兆传遍南北诸寨,共同庆贺,如何?”

    铁柘自然再赞同不过,大声道:“今晚先简单布置,三日后南北寨一齐正式举办天眷大祝,好生庆贺。”

    众人无不称善。

    于是传令下去,各寨取出窖藏美酒,一同欢庆。此时日衔西山,暮烟四起,暝色苍茫,正是日落而息,享用晚餐的时候。不多时,篝火连营,酒肉飘香,更有许多男男女女席地而歌,围炉而舞。

    木愔璃却只草草使用了几块鹿肉、几枚松子,半碗芒菜鲜菇汤,便赶忙回到寨中。虽然今日好大阵仗都是因她而起,但她也并不在意,寻来一只石瓮,灌满清水,将掌中小金鱼丢进去,双手托腮,看着那小鱼儿游来游去,只觉得十分惬意。

    就这样呆坐小半个时辰,渐觉有些困倦,便梳洗一番,早早安睡了。

    巨御部乃是朵兀诸族中的一部。

    朵兀诸族盘踞希岚大草原已千余载。若骑着骏马,从巨御部南北七十八寨向北而驰,大约一年左右的时间,便能走出希岚大草原的北部边界,接壤繁盛富庶的大晋王朝。大晋王朝以天下之正中自居,以为希岚大草原为天下之正南,于是将希岚大草原又称之为“南原”,朵兀诸族称之为“南部百族”。

    虽然名称为“百族”,其实朵兀诸族的部落何止数万。而这支“巨御部”又是位处希岚大草原的南部边缘,可谓南族之至南。

    巨御部族所栖息的山麓,是一条东西向的狭长山脉,名为洵山,南北山脊不过十余里,最高处不过二三百丈;但是东西长却不知有几千几万里,远远超过巨御部、甚至整个朵兀诸族的活动范围。

    而翻过洵山山脉,便是陆地之尽头,碧波白浪,苍茫无际,名为玄渊海。白日里南寨族主木謇带着女儿木愔璃和一众健儿,出海捕鱼便正在此处。每隔半年,更要组织更多人手,取水晒盐。

    巨御部南倚鱼盐,北狩草原,却不必像其他朵兀部族一般,倚仗马匹和毡子,漂泊流离,逐水草而居。结寨于洵山之阴,背靠山脉遮挡海风,面向十余里宽依山绵延的密林,抵御草原风沙侵袭,地势可谓得天独厚。族群繁衍壮大于此,至今已接近千载。

    一千三百年前,大晋出现了一位雄才大略的中兴之主晋武帝,策马扬鞭四十载,一举结束了晋王朝延续四百年的王室衰微、诸侯丛立、四海幅裂的局面,重新建立起强大而统一的晋朝。之后他向北、向西击破六十余小国,向南击败了当时希岚大草原上的霸主沙余族。

    当晋武帝的的妻弟、也是大晋第一名将龙仲晴率领先锋精锐击破沙余王金帐,驰洵山而望南海,将晋室中兴推向辉煌顶点的时候,晋武帝已经是一个七十岁的老人了。

    大地南部边界的发现让晋武帝兴奋不已,毕竟大晋古籍中虽不乏对“南海”的记载,但大晋世世代代所知的南方,只知有天南之原,不知有天南之海。或许早有人推测大海在希岚草原的南方尽头,但是这种猜测却并未得到证实。

    而这片土著号称“玄渊海”的汪洋,沿着海岸线往东西奔驰数月也看不见尽头,显然正是古籍中的南海。

    于是晋武帝命龙仲晴采洵山之石以立碑,高九丈,宽四丈,其上刻十六个大字:

    “德迈先古,业立乾坤,铭于南海,以彰至尊。”

    其碑今日犹存,正在巨御部族营寨向东七百里处。

    事实上,晋武帝对于长驱玄渊海的兴趣绝不仅仅是因为地理发现。南海有仙山是大晋流传数千年的传说。在勒碑记功之后不久,对长生不老、寻访神仙的渴望促使晋武帝动员全国民力、费十二年之功造出数十艘长三百丈、宽一百丈的“天宝海舟”,并任命信赖的总管太监苏录丹为访仙正使,南渡寻找仙山。

    扬帆南渡,几多辛苦波折不足为外人道;光阴荏苒,再返回已是三十六年之后。

    当年出发的三万船员只回来了五百七十四人,包括访仙使苏录丹、两位副使在内的九成多船员均在航海的过程中得了疫病离世。航行过程中大则方圆七八里、小则四五十丈的荒岛乱礁倒也发现了三四百个,一一画影图形,制成谱牒,不过又哪里有什么神仙洞府、灵药仙丹了?

    负责回禀皇帝的,是依据顺位接管船队指挥之职的原甲号船船长辛保洪。据他所言,船队严守了出发时的命令,不寻仙山誓不返还。船队凭借罗盘星光指引方向,一路向南矢志不移,只是不知为何三十六年之后却回到了当初出海的地方。

    辛保洪等人虽然是据实上奏,但也知晓这种言论在常人眼中是何等荒诞不经。心中也是忐忑,唯恐不得保全首领。熟料皇帝并未因为其等劳而无功、言谈乖谬而加罪。

    因为当年船队出发的第二年,勋业赫赫的大晋武帝便撒手人寰了。当今皇帝晋文帝素来宽仁,是武帝的第九子,也是幼子。此时他也登基三十余载,近花甲之年。

    大晋王朝毕竟难以维持对希岚大草原的长久统治,随着沙余族由盛而衰和四分五裂,一二百年之后,兴起于希岚草原以东的朵兀族成为了草原上的新主人。

    而巨御部族也从未发现,沿洵山以东走上数百里,静静矗立着一块斑驳的九丈古碑。

    其实,这些巨御部族人,乃至整个朵兀部族、大晋王朝的凡民,都不知道,真正的天仙固然难寻,但世间的修道炼气之士却哪里少了?

    尽管这些高人多半遨游于云霞之上、隐迹于名山之中,和凡夫俗子保持着距离,但依然有一些修士游迹于红尘市井中。可惜凡民愚昧,终究是见面不识。

    有一位修行到元婴境界的高人驾着遁光飞跃此地,看到这晋武碑上的十六个字,大笑三声。

    大晋王朝自认为是这片界域的中心,固然是井蛙之见,但是错进错出,居然也不算离谱。

    但若是以为玄渊海是天下之极南,并冠名以“南海”,那可就是笑谈了。浮游朝生暮死,岂能知天地广大?

    传承数万载的一等修真大派,必定藏有法器《方圆四洲六海山水画卷》。

    展开此卷,高下十丈,清晰可见四洲鼎峙,六水分明。青阳洲位居大地之正中;朱明洲、白藏洲、玄英洲鼎足而三,环绕于青阳洲。三洲之间为大洋相隔,因水性不同之故,三片大洋分名为六,号称六海,分名曰望海、云海、星海、弦海、昭海。潞海。

    将目光锁定青阳洲中心,有一指甲大小的土城标志,似乎注解作凡民国度;此国南方相连的是铜钱大小碧色,似乎是一片草原;而紧邻此处而下,则是一块拳头大小的深绿,竟在这法图中特意标注了地名----玄渊泽。这一片碧色,赫然处于青阳洲的正中心。

    玄渊海,其实真名玄渊泽,竟是一片内水,位处青阳洲之中,也是整个四洲六海的正中央!

    此时月明星稀,微风飒飒。

    巨御族营寨之中,木愔璃身着浅绿单衣,弯曲着身子,躺在竹床上,双目紧闭,气息均匀,嘴角溢出笑意,似乎好梦光临,不知在哪里玩耍快活。

    竹床一侧不远处,放着一只石瓮,瓮中一只二寸长短的金色游鱼,摇头摆尾,上下翻滚,灵动之极。

    突然,这一只鱼儿跳出水面,落到木愔璃身上,却完全没有惊醒这梦中之人,而是化作一袭淡淡白芒,将她娇小的身躯包裹起来,随即腾空飞起,跃出营门,转眼之间,已然飞跃巨御族的群寨,飞跃洵山,来到这玄幽泽上空,疾驰而去。

    此时木愔璃依旧保持着平躺的姿势,仿佛丝毫没有感受到空中寒冷和海风刺骨,依旧陷于甜甜的酣睡之中。可是这一梦之后,再遇到巨御部的故人,已经是数百年光阴。

    玄渊泽中,水鸟栖息。青鹭振翅,高不过百丈;苍鹰翱翔,至多至千丈而止。可是这道裹袭着木愔璃的淡淡白光,竟直破云霄,穿透重重云层,速度也不减慢分毫。

    当穿透十七重极天之后,隐隐约约可见一座座碧色森郁、亏蔽日月的巨大山脉浮游于青空之上,浮空漾翠,千容万变。这些巨峰宏伟已极,管窥一角,竟难以目力度其高下。上下祥云环绕,瑞气千条,光彩琉璃,变幻不定。四周更有零零星星的飞屿浮空,犹如群星伴月,环绕于巨山之侧。

    待由下而上,穿透最后一层云雾至那最高之处,视界又是一变。下瞰其景,烟云滚滚,舞绡曳练,去住无定;诸峰朵朵,仅露一顶,目光映之,如冰壶瑶界,使人恍如梦中,不敢相信极天之上,有此胜景。

    诸山、峰、岛、屿大半为碧华白雾所罩,难以辨其虚实;唯有峰顶之处,可见金阙玉宫连绵成片,清泉流池聚会绵延,楼阁亭台星罗棋布,无不恢弘壮阔,华美精丽,巧夺天工。更有飞檐栖鸟,平湖游鱼,金光火气射冲斗牛,仙鹤灵禽盘游嬉戏。不用说那溢出的仙灵之气,灵华潋滟,氤氲流浑,仙家之胜,于焉至极。

    群山环峙中,最中央一座山峰,高大雄伟,诸峰俯伏。距离周围最近的一座峰头怕不也有万里之遥。山巅之处矗立一座宏壮之极、远超同侪的宫阙。

    这座宫阙通体玄色,仿佛生铁所铸,颇不如其他殿宇明光灿灿、熠熠生辉,但是其中透出的博大庄严、渊沉海阔的气息,却又是其余殿宇楼阁所远远不及。

    宫阙正面千丈之处,立起一道巍峨杳渺的大门。这大门左右题有两行鎏金古字,闪烁着柔润玄远的光芒:

    广度有情,演三千大道;

    彻明自性,持不二法门。

    大门的正上方,则是虚悬一块莲瓣状的玉石,似匾非匾,似碑非碑,似乎浮游在空中,其上刻有灰蒙蒙、乌森森两个大字,流露出的古意仿佛要将一切吞噬:

    越衡。

    四洲六海之修仙门派,依道法高下、传承先后;资源贫富、高阶修士之多寡列分五等。

    其中一等宗门十家,二等宗门三百六十有五,三等宗门一万零八百,四等宗门十九万六千有奇,五等宗门数量过巨难以计数。五等之外,不入品级者不知更有多少。

    三等宗门,划界十万里,门中必有元婴真人坐镇;

    二等宗门,传承万载,坐断一方,门中元婴三重境的真人代代不绝。

    一等宗门,传承三万载以上,统辖半洲之地,根基深厚,道术卓绝,人才显赫。

    据说宗门之间品级无定,亦有可能上下浮动。三等宗门内,若是长期没有元婴真人,便可能降为四等;而四等宗门若是二三千载内元婴真人相续不断,便有可能升为三等。只是每一等均有定数,有一上则有一下,规矩森严,法度不坏。

    似那第五等宗门,品级变化犹如城头王旗,百年三易。而三等宗门的变迁就很罕见了,一名普通的元婴真人在其活动范围内,终生也未必能够见到一次。

    而上一次修道界中人所共知的二等宗门变动,已经是一千七百年前的事了。那是一家名为“真灵”的古派,卧薪藏胆隐忍数千载,终于将一家较为腐朽的二等宗门拉下马来。至于一等宗门,由于其等均把持五行精玉产地,如万古不磨,屹立如今,绝非任意一家二等宗门所能够妄想颠覆。

    或许有人偶然从数万载之前的道册中发现,当时的十大一等宗门和今日名称并不完全相同,可见一等宗门并非是亘古不变。但内中详情却早已湮灭在历史的长河里,一等宗门颠覆变迁的经历早已成迷。现今修道者所熟知的,就是这当代的十大宗门,仿佛与人道同在,传承不绝。

    历数这十家一等宗门,陆上有七,海上有三。其中青阳洲有三,白藏洲有二;朱明洲,玄英洲各一;望海、星海、昭海各一。哪一家都是历古正传,实为四洲六海之霸主。这些常识犹如人道纲常,为修道之士所共知。

    然而只有十大一等宗门的高层方才知晓,超出五等之外,有一庞然大物,才是四洲六海的真正主宰。

    所谓宗分五等,其实只不过是其设立以统御四洲六海的制度,如一国之道、州、县、乡、党,如一军之师、旅、卒、俩、伍。如臂使指,层层统御。

    这一神秘巨派,正是这玄渊泽上青天中,立派三十六万年的山门。

    越衡宗。

    那道白芒包裹着酣睡中的木愔璃,一路破空穿云,至此方才止歇,悬空三尺,静静停留在这越衡宗大门下方。

    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

    晋武帝虽然雄才大略,但并无修仙之资。所谓“南海有仙”云云的古籍固然是以讹传讹,不足征信,但晋武帝的访仙之举却恰好误打误撞,找对了地方。

    可惜玄渊泽中暗藏仙家手段,深入数万里之后,星光磁力颠倒错乱,凡民船只无论如何行走,最终都会原路返回。否则,晋武帝的寻仙船队固然无法发现这极天之上的越衡宗山门,但玄渊泽深处的岛屿上,倒也驻扎了许多派外开府的修士。

    至于这木愔璃,身负极上乘的修道根骨,虽从未听说过甚么神仙志怪的故事,也没有什么修仙长生的心愿,年岁一到,竟被越衡宗的灵器法宝主动寻觅拐走。

    这时一种玄妙的意象突然产生,越衡宗山门附近云雾水气忽然渐渐凝合,现出一个人影来。

    这人英俊挺拔,高冠博带,竟是个道人打扮,渊深难测的双眸中自有一股巍峨如岳的气度。更奇的是这人身形虽然似乎是水气凝成,但周身上下一道道金芒祥光莹彻,生意盎然。仿佛无数雾气消散的同时,又有无数微小的火星迸发,流转不息,活力无穷,暗含着这天地间成住坏空的至理。

    道人举手一挥,身旁包裹着木愔璃的白芒化作一道晶莹华彩,再度变成二寸长的金色游鱼。这鱼儿打了个转,便钻进道人袖中不见。

    道人看着尚在熟睡中的木愔璃,如无底幽潭的双眸也产生了三分温和之意。

    然而正在此时,异变陡生!

    几道铜柱般的刺目白芒在青天白日闪过,一声这天地开辟以来从未有过的轰然巨响,突然迸发!

    刹那间天星暗淡,日月无光,这四洲六海之宗,浮游于玄渊泽上,屹立三十六万载的越衡山门,竟好似如混冥大海中孤舟,飘摇浮动,仿佛随时要从这万里极空中坠落!

    越衡宗各座山峰洞府中的修道人,不乏金丹修士,元婴真人;无论是行功打坐,还是驾云飞行;抑或悠然养性,赏花品茗,此时无不惊醒震骇。

    至于这修道之士所豢养的灵禽走兽,湖中水族,也无不惊惶失措,肆意飞舞翻腾。

    这英挺道人抬头望去,只见这惶惶青天,竟被撕开一道巨大的裂痕,一点铄铄耀芒,看似晦涩混沌,却裹挟着似乎能够毁天灭地的恐怖气息,穿透那天穹中的缝隙扑面而来。

    这股伟力凝聚成一点,穿破天穹之后,却似饿狼闻到了鲜血的气息一般,不往别处去,直奔这四洲六海正中的玄渊泽上空、越衡宗山门所在。

    道人面色凝重,心意一动,卷起长袖,无边云雾水气俱被裹挟,化作一道弥漫万里的宏大罡流升腾而起。同时一股锐芒无中生有,仿佛一股所向无前、融化一切的意志从这天地中抽离出来,宛如一道无形中的洪流,和云水罡流合二为一。

    两股力量混合之后,似乎产生一种玄妙的反应,如同烈火烹油一般,威能何止提升了几十倍之多,凝练成一种青红交错的浩瀚气息,毫不避让的向那冲来的伟力锋芒迎击过去。

    这分明是一道借助天地之力的高明神通,玄渊泽水域以这道人为中心,方圆十余万里的丙火、壬水之气一念之间尽数皆为其所用。更神妙的是,周遭的天地元气依旧和煦融融,性质稳定,没有半点五行错乱、灵机颠倒的痕迹。

    只此一手,便知这道人的道行已经到了于返璞归醇、穷神知化的境地,所谓“修道之人”,修行至此,已近于道矣。

    这道人并不停手,左手持一个法诀,口中念念有声。顿时山门之中玄光点点,亮成一片。

    看这道人面容,他一字一顿,颂念之速并不算快。但每一字出口,随之便有一座山峰的峰顶现出一点明锐的光亮。奇怪的是,明明只有一瞬间的功夫,千万座山峰却亮成一片。但仔细对比,每念出一个字,点亮一座山峰,一一对应,却又丝毫不差。好像他正在吟颂的身形,与山门众多山峰之间,产生时光流逝的割裂。

    好像只是一转念的时间,越衡宗内所有浮在空中的山峰均已被点亮。这些亮色各不相同,葱白,靛青,绛紫,绯红,湖蓝,甚至黧黑,但相同的是一股圆全幽邃的意境。这全部的光华瞬间编织成一道罗网,化作一股刚韧沉雄的阵道意蕴。

    这道意蕴瞬间投影于道人发出的那道磅礴一击,仿佛成为前者的有力后盾,将其威能又提升了十倍不止。

    两道伟力轰然碰撞!

    这一刹那中,这方天地好似在无尽轮回中陷入混沌,渡过无穷岁月。

    这一刹那后,日月星辰,山河大地,居然立刻恢复原状。越衡宗一切宫、府、殿、阁,山、峰、洲、屿,好像并未有丝毫损伤。

    此时一道不起眼的墨色斜斜刺过,仿佛这道人与那破天伟力交手的余波,斜斜撞击在一座巨峰的峰顶。此时各峰峰顶的光芒已经散去十之七八,那道刚健的阵道之力也若有若无,完全无力阻止这撞向山峰的一击。

    这道人却恍若未觉,并未出手阻拦。

    好在这股力量似乎并不强横,远不能与破天袭来的那股伟力相比。撞击在山峰上,“轰隆”一声,击碎一些山石,就此隐没不见,再也未曾掀起什么波澜。

    这道人周身黑白二气缭绕,气息之强横,比出手之前强了万倍不止,四周土石地砖更是在不住崩散中。须知越衡宗诸峰一草一木皆有禁阵加持,叵论这山门重地,即便是数百位元婴真人合力,也伤不得一丝一毫。

    可是此刻这道人周围的一切外物,却似吃不住压力一般,不断化为飞尘。

    这道人显然是越衡宗的重要人物,无论如何没有毁坏自家山门的必要,这般景象,实则是他之法身受损,失却了先前粒粒圆满、刹刹圆融的意境,无法收束气机所致。

    这道人的修为虽已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但和那破天而来的伟力争锋,却依旧略逊一筹,已然受了不轻损伤的样子。

    只见他竟然面露茫然之色,好似对先前发生的事情十分疑惑。

    木愔璃在他身边居然依旧酣睡,没有受到半分影响。就在异象方生,他准备出手干涉之时,早已顺手施展了一个极高明的“法界圆通”之术,保她无恙。木愔璃在道法界环之内,外界一切声色变幻,都与其毫无关系。

    奇怪的是,方才极天之上越衡宗内,各峰,各殿,明明为这惊天异象所震骇的诸多修道人,此刻各自练功,出游,赏花,品茗,丝毫没有慌乱之意,仿佛回到了那异象之前,什么也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