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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道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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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0章 士别三日

    孔融靠在桉上,一手端着牛奶,一手拿着散发着油墨香的邸报,一边喝一边看。

    桉上的盘子里有薄薄的羊肉,有酥脆的胡饼,还有一颗鸡子。

    一个侍妾跪坐在一旁,剥好鸡子,递到孔融嘴边。孔融歪着头,将鸡子含在口中,又吸了吸鼻子。

    “好香,用的什么粉?”

    侍妾娇羞地笑道:“祭酒赏的堕林粉。”

    孔融恍然,满意地点点头。“不愧是益州名粉,香而不腻,诚为上品。你若是喜欢,我托人从益州采买一些。”

    “谢祭酒。”

    孔融大笑,凑到侍妾娇嫩的面庞上,深吸了一口气。

    “老贼,几月不见,你竟堕落如斯?”祢衡大步走了进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当即瞠目大喝。

    孔融抬头一见,又惊又喜,放下邸报和牛奶,挺身而起。

    “正平,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没事先通知一声,我好去接你。”

    “通知你,还能看到你这老不羞的真面目吗?”祢衡扬了扬手中的尘尾,瞅了一眼花容失色的侍妾,随即看到了她微隆的小腹。“你一把年纪了,还如此不知节制,是嫌死得慢了?”

    “嘿嘿。”孔融也不生气,一边拉着祢衡入座,一边命人准备早餐。手摸到祢衡的手臂,他不禁惊讶,用力捏了两下。“正平,汉阳的水土如此养人吗?你竟如此强壮,简直是赳赳武夫。”

    “你想知道,去汉阳住几个月不就知道了。”祢衡低头看了一眼桉上的食物,不禁皱眉。“朝廷钱粮如此紧张,官员俸禄都不能全额发放,你竟如此奢侈?你还真是……”

    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孔融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正平,你不会是在汉阳受了苦,回来找我出气吧?我这可是自己的俸禄,问心无愧。”

    “不知道北海死于黄巾之乱的百姓和将士会不会这么想。”

    孔融的脸顿时涨得得通红。

    “你满腹经纶,五经贯通,却连一郡都治理不好,可见这学问华而不实。以华而不实的学问为太学祭酒,你不仅误人子弟,还辜负了朝廷的俸禄,安能问心无愧?”

    孔融眯起了眼睛。“看来正平汉阳一行,是修成了正果,以后要凭胸中所学安邦定国,报效朝廷了。不知你回来之后,有没有先见过天子。见到你,天子一定很满意。”

    “还行。”

    “什么?”

    “我昨天到长安,晚上就进宫见了天子,与天子谈到半夜。天子虽说不是非常满意,却也觉得朽木可凋,非冥顽不灵之辈。”

    “你见过天子了?”孔融顾不上生气,连忙拉着祢衡入座,催他快说。

    祢衡将他与天子见面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孔融耐心的听完,抚着胡须,沉吟半晌。“这么说,正平汉阳之行,所得不过‘深根固本’四字?”

    祢衡郑重地点点头。“这四个字虽简单,却是正道,从之者荣,逆之者枯。山东士大夫妄图以螳臂当车,将来只会被碾为齑粉,绝为幸免之理。”

    “有这么严重?”孔融将信将疑。

    “易于秦灭六国。”

    “这可不是什么好例子。”孔融笑道:“你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在别人面前说,难何不会有人告发你引喻不当。”

    “我在天子面前也这么说。”

    孔融一愣,随即又问道:“天子如何说?”

    祢衡斜睨着孔融,嘴角轻挑。“天子说,腐儒只会空言道德,言必称暴秦,却不知道秦灭六国自有其必然之理。”

    “……”孔融无语,恼羞成怒,却又无从发作。

    他与祢衡相处多年,知道祢衡是什么脾气。真要吵起来,祢衡可不会给他留面子。

    “这么说,三家分晋也是势在必然?”

    祢衡没有回答,取过桉上的邸报读了起来。

    孔融虽然年纪不小了,但他是个聪明人,有举一反三的能力。以前迂腐,是没人给他点破其中关窍,如今他以亲自经历证明了这一点,孔融很容易想通其他的道理。

    他只是不肯承认而已。

    从他的语气就可以知道,这只是最后的挣扎。

    祢衡迅速看完邸报,啧了啧嘴,眉心紧皱。“朝廷费了如此多的心血办邸报,是为了研讨度田之事,怎么这几篇文章不是训诂,就是考证虚无之事?周武王伐纣早一年晚一年,有什么影响?”

    “怎么没影响?”孔融忍不住反驳道:“武王伐纣,岁在鹑火,月在天驷,日在析木之津,晨在斗柄,星在天,乃是周奉天命之象。若是早一年,或者晚一年,还能应天命吗?”

    祢衡嗤之以鼻。

    孔融又道:“你别不以为然,天子华阴之战前,不是也有赤气贯紫宫?”

    祢衡摆摆手。“就算有,也只是巧合而已,不足为训。在我看来,与其说武王灭商是天命,不如说是地利、人和。”

    “怎么说?”

    “周能克商,一是因为周据关中,有地利可用,又和羌蛮,有巴蜀蛮夷为之前驱。而商据朝歌,不知防守上游,却不断用兵东夷,便是必败之局。”

    祢衡笑笑。“如今袁绍据邺城,不敢西进,只敢在中原耀兵,与纣王何异?”

    孔融吸了一口气,有些牙疼。

    祢衡又道:“周据关中而灭商,秦据关中而灭六国,高皇帝据关中而灭项籍,这都是地利所致。据以地利,继以人和,便立于不败之地,天命在此在彼,又有什么关系?夫子生于鲁,孟子生于邹,荀子生于赵,董仲舒生于广川,儒家诸贤皆生于山东,山东可谓天命所在。可是有史以来,何尝有山东一统天下的?”

    孔融按捺不住,眼睛一瞪。“你别忘了,高皇帝便是山东人。”

    祢衡冷笑。“没有萧何坐镇关中,征兵运粮,高皇帝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他抬起手,打断了孔融。

    “事实俱在,你非要掩耳盗铃,我也没办法。不过我想提醒你一句,你说得再好,文章写得再多,挡不住兵精粮足的大军,终究只是空话一句。山东不肯度田,将来只好等朝廷平定山东,将关东大族迁到偏远之地,再行度田。到时候,希望你们还能如此从容不迫,高谈阔论。”

    孔融愕然,盯着祢衡看了半晌,才幽幽说道:“正平,你现在一点也不像儒门中人,活脱脱是个蛮夷。”

    “那是你见识小,没见过真正的蛮夷。”祢衡反唇相讥。“真正的蛮夷根本不会给你说话的机会,哪会像我这样,苦苦相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