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卒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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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法与情之议

    “你是说你想放走侯如明的妻女?”周獠挑了挑眉,神色间有些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也不知道他是赞同还是反对。这些日子贺难天天泡在不见天日的大牢里审犯人,周獠这边更不会闲着,一日得有超过八个时辰地处理着政务,闲暇时间就用来寻访和征辟人才。一郡之大当然不可能就周獠一个好人,在上任的这一个多月内周獠擢取了一些与他志同道合的官员,而这些人也在他的鼓励之下举荐了不少的有识、有志之士。

    此时两人坐在郡衙的大堂内议事,虽然神情都有些疲惫,但却毫无三心二意之感。

    贺难点了点头,正欲向师兄陈述自己的理由,却被周獠开口打断了,只见这位年逾不惑的师兄轻轻摇了摇头:“不可。”

    刚要畅所欲言的贺难一下子便懵住了——经过这些日子的接触,贺难知道周獠师兄待人宽厚仁慈,自己本以为会得到对方的支持,但他此时却离奇地阻止了自己的提案,也不知是有何缘故:“师兄,为何不可?”

    周獠轻叹一声道:“你可知道,无论是贪污还是怠政,亦或是结党营私胡作非为,再比如你曾经办的那起将军子侄杀人一案,其本质上都是对于权力的滥用。”

    “权力交给官员,是让他们更好地维护朝廷、百姓利益的,而不是让他们使用权力来纵容自己、为自己牟取利益的。”

    “所谓的资历老、地位高,所代表的其实并不应该是特权与殊荣,而是责任与担当。”

    贺难点了点头,对于师兄说的这些他也深有感触,不然他也不会顶着无数压力与诱惑把江辰送上刑场了,可是他仍旧不明白这和放过侯如明的妻儿有什么关系。

    “你还不懂么?”周獠伸出左手食指轻轻叩了叩桌面:“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国律中明确记载了如何判决类似侯如明这种贪官污吏家眷的条文,那我们就应该尊重国律,诚然侯如明的妻儿也并没有什么过错——但法就是法。”

    “放过侯如明的妻儿,就是对于国律的背弃,就等同于滥用职权。如果连你我都置律法于不顾,那我们和那些贪官污吏又有何异?又以什么样的立场去惩治那些罪人?”

    言罢,周獠轻轻合上了双眼,其实他心中未必就没有动恻隐之心,但作为司法官署山河府弟子与水寒郡郡守的他也只能适当地舍弃情感,而更加偏向大局了。

    “可是我们这么做是为了不把无辜之人牵扯进案子中,和那些贪官污吏为满足自己的私欲有着本质上的区别!”贺难的情绪有些激动,他并不是很看得起侯如明其人,但他也不忍心将几位女子送进军营做任人发泄的娼妓。“我想曾经也有人做过类似的事情吧,这并不是置律法而不顾,而是人情的宽容。”

    “无辜?怕是也不尽然。就算侯如明的家眷们没有参与侯如明的贪污,对此也毫不知情,但她们却享受到了侯如明为她们带来的特殊待遇,不是么?”周獠说道,“你说的没错,曾经是发生过不少这样的事情。但也因为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多了,才变得更加混乱——律法有白纸黑字明文规定,但人情没有,仅仅你我就能给‘人情’的宽度来定论么?”

    “还有……别人越权是别人的事,但是我们不能——往小了说,我们代表的是山河府、李獒春,往大了说我们代表的是朝廷律法的公正与百姓的公道。”周獠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来,看来他面临的抉择也很艰难——甚至比贺难还要煎熬的多,毕竟他才是负责拍板的人。

    “妈的!”贺难痛骂了一声,整个人如同干瘪的水囊一般靠在了木椅上,“凭什么我们就一定要按部就班墨守成规?就不能提出来修改国律么?”

    “你在判案的时候,被你定罪的那些人也是这么想的不是么?”周獠为了抚慰贺难的情绪,甚至也开了个玩笑,但他随即又正色道:“曾经也有人提出过对国律进行修改,但是你知道实际上有多麻烦么?”

    “当初盛国开国制定国律时,数十名史学经学大家参与了制定《国律》,不光参考了前朝,更是考虑到了本朝之国情民生,虽说做不到尽善尽美,但也算是相当完备了。近两百年国律都没变过,如果真要变法那可真是难于登天。”

    “正因为两百年都循规蹈矩,我们才更应该有所改变不是么?”一说起这个,贺难又变得神采奕奕起来。

    “那就得看你们年轻一代的本事喽。”周獠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就在这师兄弟二人就此事进行讨论之时,堂下急冲冲地闯进来了一位衙役:“周大人,贺大人,王隗此时已经被押送进城,不知如何处置?”

    “先送进牢里吧,再命人准备一些饭菜送进牢里,至于负责押送的人手我另有安排。”贺难代周獠做了主,待衙役领命而去之后,他又转头揶揄师兄道:“我自己掏钱单独犒劳犒劳那些长途跋涉不辞辛劳的弟兄们,这不算滥用职权吧?”

    周獠面对师弟的揶揄也只是一笑而过:“收买人心的事儿怎么能全让你做了——你久不在地方有所不知,对于这种跨郡抓人的案子,朝廷是给发放补贴的,为他们去郡城里的最好的酒楼安排一顿洗尘宴也富余,就无需另外破费了。”

    “不过咱们两个就别过去了,简单将就一口就直奔大牢吧。”

    周獠的行事风格一直都是这样抱朴含真。粗茶淡饭都算是好的,真要是碰上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要处理,废寝忘食都是常态——换了某些官员,这种大鱼大肉的饕餮之宴不等自己抵达都不准开席。

    两人简单吃了些饭菜就往大牢的方向走,路上周獠突然提起了一件事:“前些日子你问我煊阳县县令李仕通升迁一事……”

    说到这儿,贺难也不报什么希望了,毕竟要是靠着自己的关系给老李升了官也算是“滥用职权”的一种。他现在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古人云“轻诺必寡信”的含义了,自己当初给老李唱大诺的时候人家老头儿感激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我也对李仕通调查了一番,不得不感叹他也是命苦。虽然他的调动不在我的职权范围之内,不过我看他平日里为官勤勉,政绩方面也颇有建树,前段时间还拿出俸禄赈济灾民,我就修书一封递到了斧阳郡郡守那里,告诉他他手下这位老官员还是有些能力的,至于斧阳郡的郡守是否擢用此人那就是他的考虑了。”

    贺难刚想吐槽老东西以前还收过宋乌炎的钱呢,后来转念一想又明白了——老李要是个老贪官早就靠着送礼升迁了,还用得着求爷爷告奶奶地巴结着自己么?估计是平时搞迷信搞魔障了压根就没想着贪污这一出,好不容易收一回钱还让自己给逮住了,最后被迫把这笔钱拿出去赈济灾民不说还倒贴了不少。

    虽然贺难不像周獠这般眼里容不得沙子,但是他也不能就让这件事儿这么糊弄过去了,万一老李最后真被人扒出来点什么劣迹,影响自己不要紧,连累师兄可就太过意不去了——有机会回了家还得敲打敲打这老狐狸啊。

    两人就这样边走边聊,来到了大牢的入口处,贺难像是变戏法一般从怀里掏出来了一本册子,正是前几日侯如明为换取妻儿生路为贺难写出来的供状:“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要不是侯如明写出来了我还真不知道他竟然和王隗还曾有过一段交集。”

    周獠倒是微微一笑,丝毫不觉得惊异:“在你决定从王隗来入手后我就差人仔细地对他调查了一番,不然你以为我偏偏要你处理侯如明做什么?事实上这些日子你所经手的犯人全都或多或少地与王隗有所关联,甚至可以说这些人就是以王隗为中心组成了一张关系网。”

    “还是师兄深谋远虑,贺难佩服。”贺难终日都在牢里对羁押的犯人轮着班地进行审讯,却没曾想到师兄早就替自己筹划好了一切。

    “说到这儿,我突然想到了——一个能在我们职权范围之内最大限度宽赦侯如明妻儿的法子。”或许是侯如明的这份“枉法实录”给了他灵感,在快要走到关押王隗的牢房时,贺难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

    “是么?”周獠对此也有些好奇,不过他向来持重,并不急于一时:“那师弟你容为兄再想想,等到今日事毕咱们再探讨吧。”

    不消片刻,两人终于见到了杀鸡儆猴中的那只“鸡”。这位半头白发的老人精神矍铄,愈发老迈佝偻的身躯与皮肤上遍布的皱纹也未能掩盖他年轻时的英俊,竟还是个老帅哥。而王隗就算已经身处大牢内也仍旧是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看来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王老先生。”贺难决定在摸清楚这老人的性子之前先礼后兵,“这大牢我想您可还有印象吧,您可知道为何我们不远万里地将您请回来?”

    “请?阁下还真是会说话,请人就这么个请法?”王隗昂首挺胸,话中带刺:“想必你们二人就是当今水寒郡的郡守与郡丞了吧,看来咱们水寒郡还真是青黄不接了,连个小毛孩子都能当上郡丞了。”

    仅一句话,王隗的性格便在贺难眼里暴露无遗——这家伙倒是对自己的身份颇为自矜,毕竟他也曾是水寒郡的二把手,而在他仕官的时候能在郡中有一席之地的人往年轻了说都得四十以上。

    “在下并非郡丞,仅仅是一介狱吏罢了,而我身边这位贺大人则是咱们水寒郡的狱曹。”贺难这话看似是降低了自己二人的身份,其实就是要表现出对于王隗的蔑视——对于这种刚愎骄矜之人,要么就得捧他的臭脚捧到死,要么就得灵活运用激将之策——贺难知道自己要是哄着王隗来,自己会先恶心吐了,所以便采取了后者。

    “狱曹贺大人”也是贺难信口胡诌的。狱曹即是典狱长,暂时由贺难挂职代理,其实这位所谓的贺大人说的就是贺难自己,只不过被他按到了周獠身上。

    “哼,小小一位狱卒不懂礼节就罢了,难道你一个狱曹还不知道——以你的身份还不配审讯老夫么?”老匹夫话锋一转,直指“贺难”。

    没想到这年轻后生竟然还不知好歹地插嘴道:“郡中诸吏各司其职,进了牢房那就是狱曹最大,王老先生不会不知道吧?还是说王老先生您压根就没治理过政务所以对此一窍不通呢?”

    拱火,赤裸裸地拱火。

    虽然周獠不知道贺难谎报身份有何用意,但既然师弟行此举他也就配合着演到底,只见他绷着那张论苍老丝毫不逊于王隗的脸,严肃道:“说的没错,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乡野草民,进了牢房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身份是审不得的,更没有配不配一说。”

    “哼,那你倒是说说,老夫究竟有什么过错?“王隗的神情刚直非常,仿佛他才是主审官,外面站着的那两个是犯人似的。

    其实王隗的这个态度很正常——因为他压根就不认为自己有罪,想来他为官数十载都谨小慎微,从没收过他人半分贿赂,对方能有什么自己的把柄?

    “呵呵,看你这个样子我就知道了……”贺难娓娓道来:“为官无道,非蠢即坏。如果说那些贪赃枉法,剥削百姓的人是知错犯错的‘坏’,那你就是连自己错在哪里都不知道的‘蠢’了。”

    这年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个人被人说“蠢”绝对比被人说“坏”要难以接受的多,因为“坏”有时甚至还包含了一点儿褒义的、称赞人“聪明狡黠”的意味,连带着“好”这个字眼都有了那么一丝悲催的贬义。

    似乎这个人没什么优点了,就只能夸赞“你是个好人”了。

    君不见英雄救美之事良多,若是英雄英俊潇洒气宇不凡,那美人只有颜面羞涩的份儿,简单抛下一句“小女子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若是这位英雄还有玩世不恭、潇洒轻狂等特质,简直就是博得美人心的致命利器;而要是这个英雄形象不佳,性格木讷,倒是能听到一大段溢美之词诸如什么心地善良、舍己为人、行侠仗义、古道热肠等等,但最后大多是以“你是个好人,小女子无以为报,只得来生做牛做马偿还”来结尾。

    总之,被人说坏总是比被人说蠢要好一些的。

    王隗作为一位耄耋老者,当然不可能和毛头小子来个激情对喷,更何况他自恃身份,只得恨恨甩下一句:“黄口小儿只会逞口舌之快,到了现在也只会耍嘴皮子,说什么为官无道,但老夫一生可是清清白白,政绩有目共睹。”

    “哼……”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来那可是正中贺难下怀,“王老先生为官之履历在下可是翻来覆去地研读过的,搭眼一瞧不觉有异,可若是细看那可真是触目惊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