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大闹禁宫
洪七公、周伯通、郭靖、黄蓉四人乘了小船,向西驶往陆地。郭靖坐在船尾扳桨,黄蓉
不住向周伯通详问骑鲨游海之事,周伯通兴起,当场就要设法捕捉鲨鱼,与黄蓉大玩一场。
郭靖见师父脸色不对,问道:“你老人家觉得怎样?”洪七公不答,气喘连连,声息粗重。
他被欧阳锋以“透骨打穴法”点中之后,穴道虽已解开,内伤却又加深了一层。黄蓉喂他服
了几颗九花玉露丸,痛楚稍减,气喘仍是甚急。老顽童不顾别人死活,仍是嚷着要下海捉
鱼,黄蓉却已知不妥,向他连使眼色,要他安安静静的,别吵得洪七公心烦。周伯通并不理
会,只闹个不休。黄蓉皱眉道:“你要捉鲨鱼,又没饵引得鱼来,吵些甚么?”
老顽童为老不尊,小辈对他喝骂,他也毫不在意,想了一会,忽道:“有了。郭兄弟,
我拉着你手,你把下半身浸在水中。”郭靖尊敬义兄,虽不知他的用意,却就要依言而行。
黄蓉叫道:“靖哥哥,别理他,他要你当鱼饵来引鲨鱼。”周伯通拍掌叫道:“是啊,鲨鱼
一到,我就打晕了提上来,决计伤你不了。要不然,你拉住我手,我去浸在海里引鲨鱼。”
黄蓉道:“这样一艘小船,你两个如此胡闹,不掀翻了才怪。”周伯通道:“小船翻了正
好,咱们就下海玩。”黄蓉道:“那我们师父呢?你要他活不成么?”
周伯通扒耳抓腮,无话可答,过了一会,却怪洪七公不该被欧阳锋打伤。黄蓉喝道:
“你再胡说八道,咱们三个就三天三夜不跟你说话。”周伯通伸伸舌头,不敢再开口,接过
郭靖手中双桨用力划了起来。
陆地望着不远,但直划到天色昏黑,才得上岸。四人在沙滩上睡了一晚,次日清晨,洪
七公病势愈重,郭靖急得流下泪来。洪七公笑道:“就算再活一百年,到头来还是得死。好
孩子,我只剩下一个心愿,趁着老叫化还有一口气在,你们去给我办了罢。”黄蓉含泪道:
“师父请说。”周伯通插口道:“那老毒物我向来就瞧着不顺眼,我师哥临死之时,为了老
毒物还得先装一次假死。一个人死两次,你道好开心吗?老叫化,你死只管死你的,放心好
啦,我给你报仇,去杀了他。”洪七公笑道:“报仇雪恨么,也算不得是甚么心愿,我是想
吃一碗大内御厨做的鸳鸯五珍脍。”三人只道他有甚么大事,哪知只是吃一碗菜肴。黄蓉
道:“师父,那容易,这儿离临安不远,我到皇宫去偷他几大锅出来,让你吃个痛快。”周
伯通又插口道:“我也要吃。”黄蓉白了他一眼道:“你又懂得甚么好不好吃了?”洪七公
道:“这鸳鸯五珍脍,御厨是不轻易做的。当年我在皇宫内躲了三个月,也只吃到两回,这
味儿可真教人想起来馋涎欲滴。”周伯通道:“我倒有个主意,咱们去把皇帝老儿的厨子揪
出来,要他好好的做就是。”黄蓉道:“老顽童这主意儿不坏。”周伯通听黄蓉赞他,甚是
得意。
洪七公却摇头道:“不成,做这味鸳鸯五珍脍,厨房里的家生、炭火、碗盏都是成套特
制的,只要一件不合,味道就不免差了点儿。咱们还是到皇宫里去吃的好。”那三人对皇宫
还有甚么忌惮,齐道:“那当真妙,咱们这就去,大家见识见识。”当下郭靖背了洪七公,
向北进发。来到市镇后,黄蓉兑了首饰,买了一辆骡车,让洪七公在车中安卧养伤。不一日
过了钱塘江,来到临安郊外,但见暮霭苍茫,归鸦阵阵,天黑之前是赶不进城的了,要待寻
个小镇宿歇,放眼但见江边远处一弯流水,绕着十七八家人家。黄蓉叫道:“这村子好,咱
们就在这里歇了。”周伯通瞪眼道:“好甚么?”黄蓉道:“你瞧,这风景不像图画一
般?”周伯通道:“似图画一般便怎地?”黄蓉一怔,倒是难以回答。周伯通道:“图画有
好有丑,有甚么风景若是似了老顽童所画的图画,只怕也好不到哪里。”黄蓉笑道:“要老
天爷造出一片景致来,有如老顽童乱涂的图画,老天爷也没这副本事。”周伯通甚是得意,
道:“可不是吗?你若不信,我便画一幅图,你倒叫老天爷造造看。”黄蓉道:“我自然
信。你既说这里不好,便别在这里歇,我们三个可不走啦。”周伯通道:“你们三个不走,
我干么要走?”说话之间,到了村里。村中尽是断垣残壁,甚为破败,只见村东头挑出一个
破酒帘,似是酒店模样。三人来到店前,见檐下摆着两张板桌,桌上罩着厚厚一层灰尘。周
伯通大声“喂”了几下,内堂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来,蓬头乱服,发上插着一枝荆钗,
睁着一对大眼呆望三人。黄蓉要酒要饭,那姑娘不住摇头。周伯通气道:“你这里酒也没
有,饭也没有,开甚么店子?”那姑娘摇头道:“我不知道。”周伯通道:“唉,你真是个
傻姑娘。”那姑娘咧嘴欢笑,说道:“是啊,我叫傻姑。”三人一听可都乐了。黄蓉走到内
堂与厨房瞧时,但见到处是尘土蛛网,镬中有些冷饭,床上一张破席,不禁心生凄凉之感,
回出来问道:“你家里就只你一人?”傻姑微笑点头。黄蓉又问:“你妈呢?”傻姑道:
“死啦!”伸手抹抹眼睛,装做哭泣模样。黄蓉再问:“你爹呢?”傻姑摇头不知。只见她
脸上手上都是污垢,长长的指甲中塞满了黑泥,也不知有几个月没洗脸洗手了,黄蓉心道:
“就算她做了饭,也不能吃。”问道:“有米没有?”傻姑微笑点头,捧出一只米缸来,倒
有半缸糙米。当下黄蓉淘米做饭,郭靖到村西人家去买了两尾鱼,一只鸡。待得整治停当,
天已全黑,黄蓉将饭菜搬到桌上,要讨个油灯点火,傻姑又是摇头。
黄蓉拿了一枝松柴,在灶膛点燃了,到橱里找寻碗筷。打开橱门,只觉尘气冲鼻,举松
柴照时,见橱板上搁着七八只破烂青花碗,碗中碗旁死了十多只灶鸡虫儿。郭靖帮着取碗。
黄蓉道:“你去洗洗,再折几根树枝作筷。”郭靖应了,拿了几只碗走开。黄蓉伸手去拿最
后一只碗,忽觉异样,那碗凉冰冰的似与寻常瓷碗不同,朝上一提,这只碗竟似钉在板架上
一般,拿之不动。黄蓉微感诧异,只怕把碗捏破,不敢用劲,又拿了一次,仍是提不起来,
心道:“难道年深日久,污垢将碗底结住了?”凝目细瞧,碗上生着厚厚一层焦锈,这碗竟
是铁铸的。
黄蓉噗哧一笑,心道:“金饭碗、银饭碗、玉饭碗全都见过,却没听说过饭碗有用铁铸
的。”用力一提,那铁碗竟然纹丝不动,黄蓉大奇,心想这碗就算钉在架板之上,我这一提
之力,架板也得裂了,转念一想:“莫非架板也是铁铸的?”伸中指往板上弹去,只听得铮
的一声,果然是块铁板。她好奇心起,再使劲上提,铁碗仍然不动。她向左旋转,铁碗全无
动静,向右旋转时,却觉有些松动,当下手上加劲,碗随手转,忽听得喀喇喇一声响,橱壁
向两旁分开,露出黑黝黝的一个洞来。洞中一股臭气冲出,中人欲呕。黄蓉“啊”了一声,
忙不迭的向旁跃开。郭靖与周伯通闻声走近,齐向橱内观看。黄蓉心念一动:“这莫非是家
黑店?那傻姑只怕是装痴乔癫。”将手中点燃了的松柴交给郭靖,纵向傻姑身旁,伸手去拿
她手腕。傻姑挥手格开黄蓉的擒拿,回掌拍向她肩膀。黄蓉虽猜她不怀善意,但觉她这掌的
来势竟然似是本门手法,不由得微微一惊,左手勾打,右手盘拿,连发两招。她练了“易筋
锻骨篇”后,功力大进,出手劲急,只听拍的一响,傻姑大声叫痛,右臂已被打中,可是手
上丝毫不缓,接连拍出两掌。只拆得数招,黄蓉暗暗惊异,这傻姑所使的果然便是桃花岛武
学的入门功夫“碧波掌法”。这路掌法虽然浅近,却已含桃花岛武学的基本道理,本门家数
一见即知。当下手上并不使劲,要诱她尽量施展,以便瞧明她武功门派。可是傻姑来来去去
的就只会得六七招,比之郭靖当日对付梁子翁时只有一招“亢龙有悔”,似乎略见体面,但
她这六七招的威力,却是大大不如郭靖那一招了,连掌法中最简易的变化也全然不知。这荒
村野店中居然有黑店机关,而这满身污垢的贫女竟能与黄蓉连拆得十来招,各人都大感诧
异。周伯通喜爱新奇好玩之事,见黄蓉掌风凌厉,傻姑连声:“哎唷!”抵挡不住,叫道:
“喂,蓉儿,别伤她性命,让我来跟她比武。”他听洪七公、郭靖叫她“蓉儿”,一路上早
就“蓉儿、蓉儿”的照叫不误,也不用费事客气,叫甚么“黄姑娘、黄小姐”了。郭靖却怕
傻姑另有党羽伏在暗中暴起伤人,紧紧站在洪七公身旁,不敢离开。再拆数招,傻姑左肩又
中一掌,左臂登时软垂,不能再动,此时黄蓉若要伤她,只须平掌推出就是,但她手下留
情,叫道:“快快跪下,饶你性命。”傻姑叫道:“那么你也跪下!”突然间刷刷两掌,正
是“碧波掌法”中起手的两招,只不过手法笨拙,殊无半分这路掌法中必不可缺的灵动之
致;但掌势如波,方位姿势却确确实实是桃花岛的武功。黄蓉更无丝毫怀疑,伸手格开来
掌,叫道:“你这‘碧波掌法’自何处学来?你师父是谁?”傻姑笑道:“你打我不过了,
哈哈!”黄蓉左手上扬,右手横划,左肘佯撞,右肩斜引,连使四下虚招,第五招双手弯
拿,这一下仍是虚招,脚下一钩却是实了。傻姑站立不稳,扑地摔倒,大叫:“你使奸,这
不算,咱们再打过。”叫着就要爬起。黄蓉哪容她起身,扑上去按住,撕下她身上衣襟,将
她反手绑住,问道:“我的掌法岂不是好过你的?”傻姑只是反来复去的叫嚷:“你使奸,
我不来。你使奸,我不来。”郭靖见黄蓉已将傻姑制伏,出门窜上屋顶,四下眺望,并无人
影,又下来绕着屋子走了一圈,见这野店是座单门独户的房屋,数丈外才另有房舍,店周并
无藏人之处,这才放心。回进店来,只见黄蓉将短剑指在傻姑两眼之中,威吓她道:“谁教
你武功的?快说,你不说,我杀了你。”说着将短剑虚刺了两下。火光下只见傻姑咧嘴嘻
笑,瞧她神情,却非勇怒狂悍,只是痴痴呆呆的不知危险,还道黄蓉与她闹着玩。黄蓉又问
一遍,傻姑笑道:“你杀了我,我也杀了你。”黄蓉皱眉道:“这丫头不知是真傻假傻,咱
们进洞去瞧瞧,周大哥,你守着师父和这丫头,靖哥哥和我进去……”周伯通双手乱摇,叫
道:“不,我和你一起去。”黄蓉道:“我可偏不要你同去。”按说周伯通年长辈尊,武功
又高,但不知怎的,对黄蓉的话竟是不敢违拗,只是央求道:“好姑娘,下次我不和你抬杠
就是。”黄蓉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周伯通大喜,去找了两根大松柴,点燃了在洞口薰了良
久,薰出洞中秽臭。黄蓉将一根松柴从洞口抛了进去,只听嗒的一声,在对面壁上一撞,掉
在地下,原来那洞并不甚深。借着松柴的火光往内瞧去,洞内既无人影,又无声息,周伯通
迫不及待,抢先钻进。黄蓉随后入内,原来只是一间小室。周伯通叫了出来:“上当,上
当,不好玩。”黄蓉突然“啊”的一声,只见地上整整齐齐的摆着一副死人骸骨,仰天躺
着,衣裤都已腐朽。东边室角里又有一副骸骨,却是伏在一只大铁箱上,一柄长长的尖刀穿
过骸骨的肋骨之间,插在铁箱盖上。
周伯通见这室既小又脏,两堆死人骸骨又无新奇有趣之处,但见黄蓉仔仔细细的察看骸
骨,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只怕她生气,却不敢说要走,再过一阵,实在不耐烦了,试探着问
道:“蓉儿好姑娘,我出去了,成不成?”黄蓉道:“好罢,你去替靖哥哥进来。”周伯通
大喜,纵身而出,对郭靖道:“快进去,里面挺好玩的。”生怕黄蓉又叫他去相陪,须得找
个“替死鬼”。郭靖便钻进室去。
黄蓉举起松柴,让郭靖瞧清楚了两具骨骼,问道:“你瞧这两人是怎生死的?”郭靖指
着伏在铁箱上的骸骨道:“这人好像是要去开启铁箱,却被人从背后偷袭,一刀刺死。地下
这人胸口两排肋骨齐齐折断,看来是被人用掌力震死的。”黄蓉道:“我也这么想。可是有
几件事好生费解。”郭靖道:“甚么?”黄蓉道:“这傻姑使的明明是我桃花岛的碧波掌
法,虽然只会六七招,也没到家,但招术路子完全不错。这两人为甚么死在这里?跟傻姑又
有甚么关连?”郭靖道:“咱们再问那位姑娘去。”他自己常被人叫“傻孩子”,是以不肯
叫那姑娘作“傻姑”。黄蓉道:“我瞧那丫头当真是傻的,问也枉然。在这里细细的查察一
番,或许会有甚么眉目。”举起松柴又去看那两堆骸骨,只见铁箱脚边有一物闪闪发光,拾
起一看,却是一块黄金牌子,牌子正中镶着一块拇指大的玛瑙,翻过金牌,见牌上刻着一行
字:“钦赐武功大夫忠州防御使带御器械石彦明。”黄蓉道:“这牌子倘若是这死鬼的,他
官职倒不小啊。”郭靖道:“一个大官死在这里,可真奇了。”
黄蓉再去察看躺在地下的那具骸骨,见背心肋骨有物隆起。她用松柴的一端去拨了几
下,尘土散开,露出一块铁片。黄蓉低声惊呼,抢在手中。
郭靖见了她手中之物,也是“啊”了一声。黄蓉道:“你识得么?”郭靖道:“是啊,
这是归云庄上陆庄主的铁八卦。”黄蓉道:“这是铁八卦,可未必是陆师哥的。”郭靖道:
“对!当然不是。这两人衣服肌肉烂得干干净净,少说也有十年啦。”黄蓉呆了半晌,心念
一动,抢过去拔起铁箱上的尖刀,凑近火光时,只见刀刃上刻着一个“曲”字,不由得冲口
而出:“躺在地下的是我师哥,是曲师哥。”郭靖“啊”了一声,不知如何接口。黄蓉道:
“陆师哥说,曲师哥还在人世,岂知早已死在这儿……靖哥哥,你瞧瞧他的脚骨。”郭靖俯
身一看,道:“他两根腿骨都是断的。啊,是给你爹爹打折的。”黄蓉点头道:“他叫曲灵
风。我爹爹曾说,他六个弟子之中,曲师哥武功最强,也最得爹爹欢心……”说到这里,忽
地抢出洞去,郭靖也跟了出来。黄蓉奔到傻姑身前,问道:“你姓曲,是不是?”傻姑嘻嘻
一笑,却不回答。郭靖柔声道:“姑娘,您尊姓?”傻姑道:“尊姓?嘻嘻,尊姓!”两人
待要再问,周伯通叫了起来:“饿死啦,饿死啦。”黄蓉答道:“是,咱们先吃饭。”解开
傻姑的捆缚,邀她一起吃饭,傻姑也不谦让,笑了笑,捧起碗就吃。
黄蓉将密室中的事对洪七公说了。洪七公也觉奇怪,道:“看来那姓石的大官打死了你
曲师哥,岂知你曲师哥尚未气绝,扔刀子截死了他。”黄蓉道:“情形多半如此。”拿了尖
刀与铁八卦给傻姑瞧,问道:“这是谁的?”
傻姑脸色忽变,侧过了头细细思索,似乎记起了甚么,但过了好一阵,终于现出了茫然
之色,摇了摇头,拿着尖刀却不肯放手。黄蓉道:“她似乎见过这把刀子,只是时日一久,
却记不起了。”饭毕,服侍了洪七公睡下,又与郭靖到室中察看。两人料想关键必在铁箱之
中,于是搬开伏在箱上的骸骨,一揭箱盖,应手而起,并未上锁,火光下耀眼生花,箱中竟
然全是珠玉珍玩。郭靖倒还罢了,黄蓉却识得件件是贵重之极的珍宝,她爹爹收藏虽富,却
也有所不及。她抓了一把珠宝,松开手指,一件件的轻轻溜入箱中,只听得珠玉相撞,丁丁
然清脆悦耳,叹道:“这些珠宝大有来历,爹爹若是在此,定能说出本源出处。”她一一的
说给郭靖听,这是玉带环,这是犀皮盒,那是玛瑙杯,那又是翡翠盘。郭靖长于荒漠,这般
宝物不但从所未见,听也没听见过,心想:“费那么大的劲搞这些玩意儿,不知有甚么
用?”说了一阵,黄蓉又伸手到箱中掏摸,触手碰到一块硬板,知道尚有夹层、拨开珠宝,
果见内壁左右各有一个圆环,双手小指勾在环内,将上面的一层提了起来,只见下层尽是些
铜绿斑斓的古物。她曾听父亲解说过古物铜器的形状,认得似是龙文鼎、商彝、周盘、周
敦、周举罍等物,但到底是甚么,却也辨不明白,若说珠玉珍宝价值连城,这些青铜器更是
无价之宝了。黄蓉愈看愈奇,又揭起一层,却见下面是一轴轴的书画卷轴。她要郭靖相帮,
展开一轴看时,吃了一惊,原来是吴道子画的一幅“送子天王图”,另一轴是韩干画的“牧
马图”,又一轴是南唐李后主绘的“林泉渡水人物”。只见箱内长长短短共有二十余轴,展
将开来,无一不是大名家大手笔,有几轴是徽宗的书法和丹青,另有几轴是时人的书画,也
尽是精品,其中画院待诏梁楷的两幅泼墨减笔人物,神态生动,几乎便有几分像是周伯通。
黄蓉看了一半卷轴,便不再看,将各物放回箱内,盖上箱盖,坐在箱上抱膝沉思,心想:
“爹爹积储一生,所得古物书画虽多,珍品恐怕还不及此箱中十一,曲师哥怎么有如此本
领,得到这许多异宝珍品?”其中原因说甚么也想不通。每当黄蓉沉思之时,郭靖从来不敢
打扰她的思路,却听周伯通在外面叫道:“喂,你们快出来,到皇帝老儿家去吃鸳鸯五珍脍
去也!”郭靖问道:“今晚就去?”只听洪七公道:“早去一日好一日,去得晚了,只怕我
熬不上啦。”黄蓉道:“师父,您别听老顽童胡说八道的撺掇。今晚说甚么也不能去了,咱
们明儿一早进城。老顽童再瞎出歪主意,明儿不许他进皇宫。”周伯通道:“哼,又是我不
好。”赌气不言语了。当晚四人在地下铺些稻草,胡乱睡了。次日清晨,黄蓉与郭靖做了早
饭,四人与傻姑一齐吃了。黄蓉旋转铁碗,合上橱壁,仍将破碗等物放在橱内。傻姑视若无
睹,浑不在意,只是拿着那把尖刀把玩。黄蓉取出一小锭银子给她,傻姑接了,随手在桌上
一丢。黄蓉道:“你若饿了,就拿银子去买米买肉吃。”傻姑似懂非懂的嘻嘻一笑。
黄蓉心中一阵凄凉,料知这姑娘必与曲灵风颇有渊源,若非亲人,便是弟子,她这六七
招“碧波掌法”自是曲灵风所传,却又学得傻里傻气的,掌如其人,只不知她是从小痴呆,
还是后来受了甚么惊吓损伤,坏了脑子,有心要在村中打听一番,周伯通却不住声的催促要
走,只索罢了。当下四人一车,往临安城而去。临安原是天下形胜繁华之地,这时宋室南
渡,建都于此,人物辐辏,更增山川风流。四人自东面候潮门进城,径自来到皇城的正门丽
正门前。这时洪七公坐在骡车之中,周伯通等三人放眼望去,但见金钉朱户,画栋雕栏,屋
顶尽覆铜瓦,镌镂龙凤飞骧之状,巍峨壮丽,光耀溢目。周伯通大叫:“好玩!”拔步就要
入内。宫门前禁卫军见一老二少拥着一辆骡车,在宫门外大声喧嚷,早有四人手持斧钺,气
势汹汹的上来拿捕。周伯通最爱热闹起哄,见众禁军衣甲鲜明,身材魁梧,更觉有趣,晃身
就要上前放对。黄蓉叫道:“快走!”周伯通瞪眼道:“怕甚么?凭这些娃娃,就能把老顽
童吃了?”黄蓉急道:“靖哥哥,咱们自去玩耍。老顽童不听话,以后别理他。”扬鞭赶着
大车向西急驰,郭靖随后跟去。周伯通怕他们撇下了他到甚么好地方去玩,当下也不理会禁
军,叫嚷着赶去。众禁军只道是些不识事的乡人,住足不追,哈哈大笑。
黄蓉将车子赶到冷僻之处,见无人追来,这才停住。周伯通问道:“干么不闯进宫去?
这些酒囊饭袋,能挡得住咱们么?”黄蓉道:“闯进去自然不难,可是我问你,咱们是要去
打架呢,还是去御厨房吃东西?你这么一闯,宫里大乱,还有人好好做鸳鸯五珍脍给师父吃
么?”周伯通道:“打架拿人,是卫兵们的事,跟厨子可不相干。”这句话倒颇为有理,黄
蓉一时难以辩驳,便跟他蛮来,说道:“皇宫里的厨子偏偏又管做菜,又管拿人。”周伯通
瞠目不知所对,隔了半晌,才道:“好罢,又算是我错啦。”黄蓉道:“甚么算不算的,压
根儿就是你错。”周伯通道:“好,好,不算,不算。”转头向郭靖道:“兄弟,天下的婆
娘都凶得紧,因此老顽童说甚么也不娶老婆。”黄蓉笑道:“靖哥哥人好,人家就不会对他
凶。”周伯通道:“难道我就不好?”黄蓉笑道:“你还好得了么?你娶不到老婆,定是人
家嫌你行事胡闹,净爱闯祸。你说,到底为甚么你娶不到老婆?”周伯通侧头寻思,答不上
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突然间竟似满腹心事。黄蓉难得见他如此一本正经的模样,心下
倒感诧异。郭靖道:“咱们先找客店住下,晚上再进宫去。”黄蓉道:“是啊!师父,住了
店后,我先做两味小菜给你提神开胃,晚上再放怀大吃。”洪七公大喜,连声叫好。
当下四人在御街西首一家大客店锦华居中住了。黄蓉打叠精神,做了三菜一汤给洪七公
吃,果真是香溢四邻。店中住客纷纷询问店伴,何处名厨烧得这般好菜。周伯通恼了黄蓉说
他娶不到老婆,赌气不来吃饭。三人知他小孩脾气,付之一笑,也不以为意。饭罢,洪七公
安睡休息。郭靖邀周伯通出外游玩,他仍是赌气不理。黄蓉笑道:“那么你乖乖的陪着师
父,回头我买件好玩的物事给你。”周伯通喜道:“你不骗人?”黄蓉笑道:“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是年春间黄蓉离家北上,曾在杭州城玩了一日,只是该处距桃花岛甚近,生怕
父亲寻来,不敢多留,未曾玩得畅快,这时日长无事,当下与郭靖携手同到西湖边来。她见
郭靖郁郁无欢,知他挂怀师父之伤,说道:“师父说世上有人能治得好他,只是不许我问,
听口气似乎便是那位段皇爷,只不知他在哪里,咱们总得想法子求他救治师父。”郭靖喜
道:“蓉儿,那真是好,能求到么?”黄蓉道:“我正在想法子打听呢。今天吃饭时我绕圈
子探师父口风,他正要说,可惜便知觉了,立时住口。我终究要探他出来。”郭靖知她之
能,心中大为宽怀。说话之间,来到湖边的断桥。那“断桥残雪”是西湖十景之一,这时却
当盛暑,但见桥下尽是荷花。黄蓉见桥边一家小酒家甚是雅洁,道:“去喝一杯酒瞧荷
花。”郭靖道:“甚好。”两人入内坐定,酒保送上酒菜,肴精酿佳,两人饮酒赏荷,心情
畅快。黄蓉见东首窗边放着一架屏风,上用碧纱罩住,显见酒店主人甚为珍视,好奇心起,
过去察看,只见碧纱下的素屏上题着一首《风入松》,词云:
“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歌舞,
绿杨影里秋千。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香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明日重
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
黄蓉道:“词倒是好词。”郭靖求她将词中之意解释了一遍,越听越觉不是味儿,说
道:“这是大宋京师之地,这些读书做官的人整日价只是喝酒赏花,难道光复中原之事,就
再也不理会了吗?”黄蓉道:“正是。这些人可说是全无心肝。”忽听身后有人说道:
“哼!两位知道甚么,却在这里乱说。”两人一齐转身,只见一人文士打扮,约莫四十上下
年纪,不住冷笑。郭靖作个揖,说道:“小可不解,请先生指教。”那人道:“这是淳熙年
间太学生俞国宝的得意之作。当年高宗太上皇到这儿来吃酒,见了这词,大大称许,即日就
赏了俞国宝一个功名。这是读书人的不世奇遇,两位焉得妄加讥弹!”黄蓉道:“这屏风皇
帝瞧过,是以酒店主人用碧纱笼了起来?”那人冷笑道:“岂但如此?你们瞧,屏风上‘明
日重扶残醉’这一句,曾有两个字改过的不是?”郭黄二人细看,果见“扶”字原是个
“携”字,“醉”字原是个“酒”字。那人道:“俞国宝原本写的是‘明日重携残酒’。太
上皇笑道:‘词虽好,这一句却小家气’,于是提笔改了两字。那真是天纵睿智,方能这般
点铁成金呀。”说着摇头晃脑,叹赏不已。郭靖听了大怒,喝道:“这高宗皇帝,便是重用
秦桧、害死岳爷爷的昏君!”飞起一脚将屏风踢得粉碎,反手抓起那酸儒向前送出,扑通一
声,酒香四溢,那人头上脚下的栽入了酒缸。黄蓉大声喝彩,笑道:“我也将这两句改上一
改,叫作‘今日端正残酒,凭君入缸沉醉!’”那文士正从酒缸中酒水淋漓的探起头来,说
道:“‘醉’字仄声,押不上韵。”黄蓉道:“‘风入松’便押不上,我这首‘人入缸’却
押得!”伸手将他的头又捺入酒中,跟着掀翻桌子,一阵乱打。众酒客与店主人不知何故,
纷纷逃出店外。两人打得兴起,将酒缸锅镬尽皆捣烂,最后郭靖使出降龙十八掌手段,奋力
几下推震,打断了店中大柱,屋顶塌将下来,一座酒家刹时化为断木残垣,不成模样。两人
哈哈大笑,携手向北。众人不知这一男一女两个少年是何方来的疯子,哪敢追赶?
郭靖笑道:“适才这一阵好打,方消了胸中恶气。”黄蓉笑道:“咱们看到甚么不顺眼
的处所,再去大打一阵。”郭靖道:“好!”两人自离桃花岛后,诸事不顺,虽得相聚,但
师父重伤难愈,一直心头郁郁,此刻乱打酒家,却也是聊以遣怀之意。两人沿湖信步而行,
但见石上树上、亭间壁间到处题满了诗词,若非游春之辞,就是赠妓之甚。郭靖虽然看不
懂,但见都是些“风花雪月”的字眼,叹道:“咱俩就是有一千双拳头,也是打不完呢。蓉
儿,你花功夫学这些劳什子来干么?”黄蓉笑道:“诗词中也有好的。”郭靖摇头道:“我
瞧还是拳脚有用些。”谈谈说说,来到飞来峰前。峰前建有一亭,亭额书着“翠微亭”三
字,题额的是韩世忠。郭靖知道韩世忠的名头,见了这位抗金名将的手迹,心中喜欢,快步
入亭。亭中有块石碑,刻着一首诗云:“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好山好水看不
足,马蹄催趁月明归。”看笔迹也是韩世忠所书。郭靖赞道:“这首诗好。”他原不辨诗好
诗坏,但想既是韩世忠所书,又有“征衣”、“马蹄”字样,自然是好的了。黄蓉道:“那
是岳爷爷岳飞做的。”郭靖一怔,道:“你怎知道?”黄蓉道:“我听爹爹说过这故事。绍
兴十一年冬天,岳爷爷给秦桧害死,第二年春间,韩世忠想念他,特地建了此亭,将这首诗
刻在碑上。只是其时秦桧权势薰天,因此不便书明是岳爷爷所作。”郭靖追思前朝名将,伸
手指顺着碑上石刻的笔划模写。正自悠然神往,黄蓉忽地一扯他衣袖,跃到亭后花木丛中,
在他肩头按了按,两人蹲下身来,只听脚步声响,有人走入亭中,过了一会,听得一人说
道:“韩世忠自然是英雄了。他夫人梁红玉虽出身娼妓,后来擂鼓督战,助夫制胜,也算得
是女中人杰。”郭靖听这声音有些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又听一人道:“岳飞与韩世忠
虽说是英雄,但皇帝要他死,要夺他的兵权,韩岳二人也只好听命,可见帝皇之威,是任何
英雄违抗不来的。”郭靖听这人的口音正是杨康,不觉一怔,心想他怎么会在此处?正感诧
异,另一个破钹似的声音更令他大感惊讶,说话的却是西毒欧阳锋,只听他道:“不错,只
教昏君在位,权相当朝,任令多大的英雄都是无用。”又听先前一人道:“但若明君当国,
如欧阳先生这等大英雄大豪杰,就可大展抱负了。”郭靖听了这两句话,猛地想起,那正是
自己的杀父仇人、大金国的六王爷完颜洪烈。郭靖虽与他见过几面,但只听他说了寥寥数
语,是以一时想不起来。那三人说笑了几句,出亭去了。郭靖待他们走远,问道:“他们到
临安来干甚么?康弟怎么又跟他们在一起?”黄蓉道:“哼,我早就瞧你这把弟不是好东
西,你却说他是英雄后裔,甚么只不过一时胡涂,后来已经明白大义。他若真是好人,又怎
会跟两个坏蛋在一起鬼混?”郭靖甚感迷惘,道:“我这可给弄胡涂了。”黄蓉提到当日在
赵王府香雪厅中所听到之事,道:“完颜洪烈邀集彭连虎这批家伙,为的是要盗岳武穆的遗
书,他们忽然到这里来,说不定这遗书便在临安城中。若是给他得了去,我大宋百姓定要受
他的大害。”郭靖凛然道:“咱们决不能让他成功。”黄蓉道:“难就难在西毒跟他做一
路。”郭靖道:“你怕么?”黄蓉反问:“难道你就不怕?”郭靖道:“西毒我自然是怕
的。可是眼前这件事非同小可,咱们……咱们心中就算害怕,也不能瞧着不理。”黄蓉笑
道:“你要干,我自然跟着。”郭靖道:“好,咱们追。”
出得亭来,已不见完颜洪烈三人的影踪,只得在城中到处乱找。那杭州城好大的去处,
一时之间哪里寻找得着?走了半天,天色渐晚,两人来到中瓦子武林园前。黄蓉见一家店*
门口挂着许多面具,绘得眉目生动,甚是好玩,想起曾答应买玩物给周伯通,于是花了五钱
银子,买了钟馗、判官、灶君、土地、神兵、鬼使等十多个面具。
那店伴用纸包裹面具时,旁边酒楼中酒香阵阵送来。两人走了半日,早已饿了,黄蓉问
道:“那是甚么酒楼?”那店伴笑道:“原来两位是初到京师,是以不知。这三元楼在我们
临安城里大大有名,酒菜器皿,天下第一,两位不可不去试试。”黄蓉被他说得心动,接过
面具,拉了郭靖来到三元楼前。只见楼前彩画欢门,一排的红绿叉子,楼头高高挂着栀子花
灯,里面花木森茂,亭台潇洒,果然好一座酒楼。两人进得楼去,早有酒家过来含笑相迎,
领着经过一道走廊,拣了个齐楚的阁儿布上杯筷。黄蓉点了酒菜,酒家自行下去吩咐。灯烛
之下,郭靖望见廊边数十个靓妆妓女坐成一排,心中暗暗纳罕,正要询问,忽听得隔壁阁子
中完颜洪烈的声音说道:“也好!这就叫人来唱曲下酒。”郭靖与黄蓉对望一眼,均想:正
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店小二叫了一声,妓女中便有一人娉娉婷婷的站起身
来,手持牙板,走进隔壁阁子。过不多时,那歌妓唱了起来,黄蓉侧耳静听,但听她唱道:
“东南形胜,江湖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幙,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
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清佳,有三秋桂子,十
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
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郭靖自不懂她咿咿啊啊的唱些甚么,但觉牙板轻击,箫声悠扬,
倒也甚是动听。一曲已毕,完颜洪烈和杨康齐声赞道:“唱得好。”接着那歌妓连声道谢,
喜气洋洋的与乐师出来,想是完颜洪烈赏得不少。
只听得完颜洪烈道:“孩儿,柳永这一首‘望海潮’词,跟咱们大金国却有一段因缘,
你可知道么?”杨康道:“孩儿不知,请爹爹说。”郭靖与黄蓉听他叫完颜洪烈作“爹
爹”,语气间好不亲热,相互望了一眼。郭靖又是气恼,又是难受,恨不得立时过去揪住他
问个明白。只听完颜洪烈道:“我大金正隆年间,金主亮见到柳永这首词,对西湖风景欣然
有慕,于是当派遣使者南下之时,同时派了一个著名画工,摹写一幅临安城的山水,并图画
金主的状貌,策马立在临安城内的吴山之顶。金主在画上提诗道:“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
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杨康赞道:“好豪壮的气概!”郭靖
听得恼怒之极,只捏得手指格格直响。
完颜洪烈叹道:“金主亮提兵南征,立马吴山之志虽然不酬,但他这番投鞭渡江的豪
气,却是咱们做子孙的人所当效法的。他曾在扇子上题诗道:‘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
下’,这是何等的志向!”杨康连声吟道:“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下。”言下甚是神往。
欧阳锋干笑数声,说道:“他日王爷大柄在手,立马吴山之志定然可酬了。”
完颜洪烈悄声道:“但愿如先生所说,这里耳目众多,咱们且只饮酒。”当下三人转过
话题,只是说些景物见闻,风土人情。黄蓉在郭靖耳边道:“他们喝得好自在的酒儿,我偏
不叫他们自在。”两人溜出阁子,来到后园。黄蓉晃动火折,点燃了柴房中的柴草,四下放
起火来。
不一刻,火头窜起,刹那间人声鼎沸,大叫:“救火!”只听得铜锣当当乱敲。黄蓉
道:“快到前面去,莫再被他们走得不知去向。”郭靖恨恨的道:“今晚必当刺杀完颜洪烈
这奸贼!”黄蓉道:“得先陪师父进宫去大吃一顿,然后约老顽童来敌住西毒,咱们才好对
付另外两个奸贼。”郭靖道:“不错。”两人从人丛中挤到楼前,恰见完颜洪烈、欧阳锋、
杨康三人从酒楼中出来。两人远随在后,见他们穿街过巷,进了西市场的冠盖居客店。两人
在客店外等了良久,见完颜洪烈等不再出来,知道必是居在这家店中。黄蓉道:“回去罢,
待会约了老顽童来找他们晦气。”当下回到锦华居。
未到店前,已听得周伯通的声音在大声喧嚷。郭靖吓了一跳,只怕师父伤势有变,急步
上前,却见周伯通蹲在地下,正与六七个孩童拌嘴。原来他与店门前的孩童掷钱,输了个一
败涂地,输急了却想混赖,众孩儿不依,是以吵闹。他见黄蓉回来,怕她责骂,掉头进店。
黄蓉一笑,取出面具,周伯通甚是喜欢,叫喊连连,戴上了做一阵判官,又做一阵小鬼。黄
蓉要他待会相助去打西毒,周伯通一口答应,说道:“你放心,我两只手使两种拳法斗
他。”黄蓉想起当日在桃花岛上,他怕无意中使出九阴真经的功夫,自行缚住了双手,因而
为她爹爹所伤,说道:“这西毒坏得很,你就是用真经的功夫伤他,也不算违了你师哥的遗
训。”周伯通瞪眼道:“那不成,不过我已练好了不用真经功夫的法子。”
这一日中,洪七公的心早已到了御厨之内。好容易挨到二更时分,郭靖负起洪七公,四
人上屋径往大内而来。皇宫高出民居,屋瓦金光灿烂,极易辨认,过不多时,四人已悄没声
的跃进宫墙。宫内带刀护卫巡逻严紧,但周、郭、黄轻身功夫何等了得,岂能让护卫发见?
洪七公识得御厨房的所在,低声指路,片刻间来到了六部山后的御厨。那御厨属展中省该
管,在嘉明殿之东。嘉明殿乃供进御膳的所在,与寝宫所在的勤政殿相邻,四周禁卫亲从、
近侍中贵,提警得甚是森严。但这时皇帝已经安寝,御厨中支应人员也各散班。四人来到御
厨,只见烛火点得辉煌,几名守候的小太监却各自瞌睡。郭靖扶着洪七公坐在梁上,黄蓉与
周伯通到食橱中找了些现成食物,四人大嚼一顿。周伯通摇头道:“老叫化,这里的食物,
哪及得上蓉儿烹调的?你巴巴的赶来,甚是无聊。”洪七公道:“我也只想吃鸳鸯五珍脍一
味。那厨子不知到了何处,明儿抓到他,叫他做来你尝尝就知道啦。”周伯通道:“我不信
就及得上蓉儿的手段。”黄蓉一笑,知他感谢相赠面具之情,是以连声夸赞。洪七公道:
“我要在这儿等那厨子,你既没兴头,就和靖儿俩先出宫去罢,只蓉儿在这里陪我,明晚你
们再来接我就是。”周伯通戴上城隍菩萨的面具,笑道:“不,我在这儿陪你。明日我还要
戴了这家伙去吓皇帝老儿。郭兄弟,蓉儿,你们去瞧着老毒物,别让他偷偷去盗了岳飞的遗
书。”洪七公道:“老顽童这话有理。你们快去,可要小心。”两人同声答应。周伯通道:
“今晚别跟老毒物打架,明日瞧我的。”黄蓉道:“我们打他不赢,自然不打。”与郭靖溜
出御厨,要出宫往冠盖居去察看完颜洪烈等人的动静,黑暗中蹑足绕过两处宫殿,忽觉凉风
拂体,隐隐又听得水声,静夜中送来阵阵幽香,深宫庭院,竟然忽有山林野处意。黄蓉闻到
这股香气,知道近处必有大片花丛,心想禁宫内苑必多奇花嘉卉,倒不可不开开眼界,拉了
郭靖的手,循花香找去。渐渐的水声愈喧,两人绕过一条花径,只见乔松修竹,苍翠蔽天,
层峦奇岫,静窈萦深。黄蓉暗暗赞赏,心想这里布置之奇虽不如桃花岛,花木之美却颇有过
之。再走数丈,只见一道片练也似的银瀑从山边泻将下来,注入一座大池塘中,池塘底下想
是另有泄水通道,是以塘水却不见满溢。池塘中红荷不计其数,池前是一座森森华堂,额上
写着“翠寒堂”三字。黄蓉走到堂前,只见廊下阶上摆满了茉莉、素馨,麝香藤、朱槿、玉
桂、红蕉、*婆,都是夏日盛开的香花,堂后又挂了伽兰木、真腊龙涎等香珠,但觉馨意袭
人,清芬满殿。堂中桌上放着几盆新藕、甜瓜、枇杷、林擒等鲜果,椅上丢着几柄团扇,看
来皇上临睡之前曾在这里乘凉。郭靖叹道:“这皇帝好会享福。”黄蓉笑道:“你也来做一
下皇帝罢。”拉着郭靖坐在正中凉床上,捧上水果,屈膝说道:“万岁爷请用鲜果。”郭靖
笑着拈起一枚枇杷,道:“请起。”黄蓉笑道:“皇帝不会说请起的,太客气啦。”
两人正在低声说笑,忽听得远处一人大声喝道:“甚么人?”两人一惊,跃起身来,躲
在假山之后,只听脚步沉重,两个人大声吆喝,赶了过来。两人一听,便知来人武艺低微,
不以为意。只见两名护卫各举单刀,奔到堂前。那两人四下张望,不见有异。一人笑道:
“你见鬼啦。”另一人笑道:“这几日老是眼花。”说着退了出去。黄蓉暗暗好笑,一拉郭
靖,正要出来,忽听那两名护卫“嘿、嘿”两声,声音虽极低沉,但听得出是被点中穴道后
的吐气之声,两人均想:“是周大哥腻烦了,出来玩耍?”
只听得一人低声道:“按着皇宫地图中所示,瀑布边上的屋子就是翠寒堂,咱们到那边
去。”这声音正是完颜洪烈。郭靖和黄蓉这一惊非小,互相握着的手各自捏了一捏,藏在假
山之后,一动也不敢动,在疏星微光下向堂前望去,依稀瞧出来人身影,除了完颜洪烈之
外,欧阳锋、彭连虎、沙通天、灵智上人、梁子翁、侯通海等人一齐到了。两人均感大惑不
解:“这批人到皇宫来干甚么?总不成也是来偷御厨的菜肴吃?”只听完颜洪烈抑低了嗓子
说道:“小王仔细参详岳飞遗下来的密函,又查考了高宗、孝宗两朝的文献,断得定那部武
穆遗书,乃是藏在大内翠寒堂之东十五步的处所。”众人的眼光一齐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
见堂东十五步之处明明是一片瀑布,再无别物。完颜洪烈道:“瀑布之下如何藏书,小王也
难以猜测,但照文书推究,必是在这个所在。”沙通天号称“鬼门龙王”,水性极佳,说
道:“待我钻进瀑布去瞧个明白。”语声甫毕,两伏三纵,已钻入了瀑布之中,片刻之间,
又复窜出。众人迎上前去,只听他道:“王爷果真明见,这瀑布后面有个山洞,洞口有座铁
门关着。”完颜洪烈大喜,道:“武穆遗书必在洞内,就烦各位打开铁门进去。”随来众人
有的携有宝刀利刃,听得此言,都想立功,当即涌到瀑布之前。只欧阳锋微微冷笑,站在完
颜洪烈身旁,他身分不同,不肯随众取书。
沙通天抢在最前,低头穿过急流,突觉劲风扑面,他适才曾过来察看,一无动静,怎想
得到忽有敌人?急忙闪避,左腕已被人刁住,只觉一股大力推至,身不由主的倒飞出来,刚
好撞在梁子翁身上,总算两人武功都是甚高,遇力卸避,均未受伤。众人尽皆差愕之间,沙
通天又已穿入瀑布,这次他有了提防,双掌先护面门,果然瀑布后又是一拳飞出。他举左手
挡格,右手还了一拳,还未看清敌人是何身影,梁子翁也已跃入了水帘之后。蓦地里一棒横
扫而至,来势奇刁,梁子翁退避不及,给棒端扫中脚胫,立足不定,登时跌入瀑布,他身子
本向后仰,被水力在胸中冲落,脚下再被棒一勾,身不由主的摔出瀑布之外。就在此时,沙
通天也被一股凌厉掌力逼出了水帘。三头蛟侯通海也不想想师兄是何等功夫,自己是何等功
夫,师兄既然失利,自己岂能成功?仗着水性精熟,圆睁双眼,从瀑布中强冲进去。彭连虎
知道不妙,待要上前接应,突见黑黝黝的一个身影从头顶飞过,砰的一声,跌在地下。但听
得侯通海在地下大声呼痛。彭连虎奔上前去,低声道:“侯兄,噤声,怎么啦?”侯通海
道:“操他奶奶,我屁股给摔成四块啦。”彭连虎又是惊讶,又是好笑,轻声道:“岂有此
理?”一摸他的屁股,似乎仍是两块,但也不便细摸深究,眼见情状有异,不肯贸然入内冒
险,问道:“里面是些甚么人?”侯通海痛得没好气,怒道:“我怎知道?一进去就给人打
了出来,混帐王八蛋!”星光下只见灵智上人红袍飘动,大踏步走进瀑布,哗哗水声中,但
听得他用西藏语又叫又喝,已与人斗得甚是激烈。众人面面相觑,尽是愕然。沙通天与梁子
翁给人逼了出来,但黑暗之中,也只依稀辨出水帘之后是一男一女,男的使掌,女的则使一
根杆棒。这时听得灵智上人大声吼叫,似乎吃到了苦头。完颜洪烈皱眉道:“这位上人好没
分晓,叫得这般惊天动地,皇宫中警卫转眼便来,咱们还盗甚么书?”
说话甫毕,众人眼前红光一闪,只见灵智上人身上那件大红袈裟顺着瀑布流到了荷花池
中,又听得当一声响,他用作兵器的两块铜钹也从水帘中飞将出来。彭连虎怕铜钹落地作
声,惊动宫卫,急忙伸手抄住。只听得瀑布声中夹着一片无人能懂的藏语咒骂声,一个肥大
的身躯冲水飞出。但灵智上人与侯通海功夫毕竟不同,落后地稳稳站住,屁股安然无恙,骂
道:“是咱们在船上遇到的小子和丫头。”原来郭靖与黄蓉在假山后听到完颜洪烈命人进洞
盗书,心想武穆遗书若是被他得去,金兵即能以岳武穆的遗法南下侵犯,这件事牵涉非小,
明知欧阳锋在此,决然敌他不过,但若不挺身而出,岂忍令天下苍生遭劫?黄蓉本来想使个
计策将众人惊走,但郭靖见事态已急,不容稍有踌躇,当下牵了黄蓉的手,从假山背面溜入
瀑布之后,只盼能俟机伏击,打欧阳锋一个出其不意。瀑布水声隆隆,众人均未发觉。两人
奋力将沙通天等打退,都是又惊又喜,真想不到真经中的《易筋锻骨篇》有这等神效,黄蓉
的打狗棒法变化奇幻,妙用无穷,只缠得沙通天、灵智上人手忙脚乱,不知所措,郭靖乘虚
而上,掌劲发处,都将他们推了出去。两人知道沙通天等一败,欧阳锋立时就会出手,那可
万万敌他不过。黄蓉道:“咱们快出去大叫大嚷,大队宫卫赶来,他们就动不了手。”郭靖
道:“不错,你出去叫喊,我在这里守着。”黄蓉道:“千万不可跟老毒物硬拚。”郭靖
道:“是了,快去,快去。”黄蓉正要从瀑布后钻出,却听得“阁”的一声叫喊,一股巨力
已从瀑布外横冲直撞的推将进来。两人哪敢抵挡,分向左右跃开,腾的一下巨响,瀑布被欧
阳锋的蛤蟆功猛劲激得向内横飞,打在铁门之上,水花四溅,声势惊人。黄蓉虽已跃开,后
心还是受到他蛤蟆功力道的侧击,只感呼吸急促,眼花头晕,她微一凝神,猛地窜出,大
叫:“拿刺客啊!拿刺客啊!”高声叫喊,向前飞奔。
她这么一叫,翠寒堂四周的护卫立时惊觉,只听得四下里都是传令吆喝之声。黄蓉跃上
屋顶,拣起屋瓦,乒乒乓乓的乱抛。彭连虎骂道:“先打死这丫头再说。”展开轻身功夫,
随后赶去。梁子翁自左包抄,快步逼近。
完颜洪烈甚是镇定,对杨康道:“康儿,你随欧阳先生进去取书。”这时欧阳锋已进了
水帘,蹲在地下,又是“阁”的一声大叫,发劲急推,洞口的两扇铁门向内飞了进去。他正
要举步入内,忽见一条人影从旁扑来,人未到,掌先至,使的是一招险招“飞龙在天”。欧
阳锋昏暗中虽然瞧不清来人面目,但一见招式,立知便是郭靖,心念一动:“那九阴真经的
经文奥妙异常,十句里懂不到两句,今日正好擒这小子回去,逼他解说明白。”当下侧身避
开他这一击,倏地探手,抓向他后心。郭靖心想无论如何要守住洞门,不让敌人入内,只要
挨得片刻,宫卫大至,这群奸人武功再高,终究也非逃走不可,见欧阳锋不使杀手,却来擒
拿,微感诧异,左手挥格,右手以空明拳法还击,劲力虽然远不如降龙十八掌之大,但掌影
飘忽,手法离奇。欧阳锋叫声:“好!”沉肩回手,拿向他右臂,手上却未带有风疾雷迅的
猛劲。
原来欧阳锋在荒岛上起始修练郭靖所书的经文,越练越不对劲。他哪知经文已被改得颠
三倒四,不知所云,只道经义精深,一时不能索解。后来听洪七公在木筏上叽叽咕咕的大念
怪文,更以为这是修习真经的关键。他每与郭靖交一次手,便见他功夫进了一层,心中总是
又惊又喜:惊的是这小子如此进境,自是靠了真经之力,委实可畏;喜的是真经已然到手,
以自己根底之厚,他日更是不可限量。上次在木筏上搏斗是以一敌二,性命相扑,这次稳占
上风,却可从容推究,以为修习经文之助,当下与他一招一式的拆解。武穆遗书能否到手,
他也不怎么关怀,心中唯一大事只是真经中的武学。这时翠寒堂四周灯笼火把已照得白昼相
似,宫监护卫一批批的拥来。完颜洪烈见欧阳锋与杨康进了水帘久久不出,而宫中侍卫云
集,眼见要糟,幸好众护卫都仰头瞧着屋顶上黄蓉与彭连虎、梁子翁追奔相斗,不知水帘之
后更有大事,但料想片刻之间终究不免给人知觉,只急得连连搓手顿足,不住口的叫道:
“快,快。”灵智上人道:“王爷莫慌,小僧再进去。”摇动左掌挡在身前,又钻进了水
帘。这时火光照过瀑布,只见欧阳锋正与郭靖在洞口拆招换式,杨康数次要抢进洞去,却哪
里通得过两人的拳势掌风?灵智上人只看了数招,心中老大不耐,暗想眼下局面何等紧急,
这欧阳锋却在这里慢条斯理的跟人练武,真是混蛋之至,大叫:“欧阳先生,我来助你!”
欧阳锋喝道:“给我走得远远的。”灵智上人心想:“这当口你还逞甚么英雄好汉,摆甚么
大宗师的架子?”矮身抢向郭靖左侧,一个大手印就往郭靖太阳穴拍去。欧阳锋大怒,右手
伸出,一把又已抓住他的后颈肥肉,向外直甩出去。灵智上人又被抓住,心中怒极,最恶毒
的话都骂了出来,只不过他骂的是藏语,欧阳锋本就不懂;再者他刚“巴呢米哄……”的骂
得半句,一股激流已从嘴里直灌进去,登时教他将骂声和水吞服。原来这次他被掷出时脸孔
朝天,瀑布冲下,灌满了他一嘴水。完颜洪烈见灵智上人腾云驾雾般直摔出来,当啷啷,忽
喇喇几声响过,将翠寒堂前的花盆压碎了一大片,暗叫不妙,又见宫中卫士纷纷赶来,忙撩
起袍角,也冲进了瀑布之内。他虽也会些武功,究不甚高,被瀑布一冲,脚底滑溜,登时向
前直跌进去。杨康忙抢上扶住。完颜洪烈微一凝神,看清楚了周遭形势,叫道:“欧阳先
生,你能把这小子赶开么?”他知不论向欧阳锋恳求或是呼喝,对方都未必理会,这般轻描
淡写的问一句,他却非出全力将郭靖赶开不可,正所谓“遣将不如激将”,果然欧阳锋一
听,答道:“那有甚么不能?”蹲下身来,“阁”的一声大叫,运起蛤蟆功劲力,双掌齐
发,向前推出。这一推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纵令洪七公、黄药师在此,也不能正面与他这
一推强挡硬拚,郭靖如何抵挡得了?欧阳锋适才与他拆招,逼他将空明拳一招招的使将出
来,但见招数精微,变化奇妙,不由得心中暗暗称赏,只道是九阴真经上所蒙的武功,满心
要引他将这套拳法使完,以便观摩印证,完颜洪烈却闯了进来,只一句话,便叫欧阳锋不得
不立逞全力。但他尚有用郭靖之处,倒也不想就此加害,只是叫他知道厉害,自行退开便
是。
岂知郭靖已发了狠劲,决意保住武穆遗书,知道只要自己侧身避过,此际洞门大开,遗
书必落敌手。外面卫士虽多,又怎拦得住欧阳锋这等人?眼见这一推来势凶猛,挡既不能,
避又不可,当下双足一点,跃高四尺,躲开了这一推,落下时却仍挡在洞口。只听身后腾的
一声大响,泥沙纷落,欧阳锋这一推的劲力都撞上了山洞石壁。欧阳锋叫声:“好!”第二
推又已迅速异常的赶到,前劲未衰,后劲继至。郭靖猛觉得劲风罩上身来,心知不妙,一招
“震惊百里”,也是双掌向前平推,这是降龙十八掌中威力极大的一招。这一下是以硬接
硬,刹那之间,两下里竟然凝住不动。郭靖明知己力不敌,非败不可,但实逼处此,别无他
途。完颜洪烈见两人本是忽纵忽窜、大起大落的搏击,突然间变得两具僵尸相似,连手指也
不动一动,似乎气也不喘一口,不禁大感诧异。稍过片刻,郭靖已是全身大汗淋漓。欧阳锋
知道再拚下去,对方必受重伤,有心要让他半招,当下劲力微收,哪知胸口突然一紧,对方
的劲力直逼过来,若不是他功力深厚,这一下已吃了大亏。欧阳锋吃了一惊,想不到他小小
年纪,掌力已如此厉害,立时吸一口气,运劲反击,当即将来力挡了回去。若是他劲力再
发,已可将郭靖推倒,只是此时双方掌力均极强劲,欲分胜负,非使对方重创不可,要打死
他倒也不难,然而这小子是真经武学的总枢,岂能毁于己手?心想只有再耗一阵,待他劲力
衰退,就可手到擒来。不多时,两人劲力已现一消一长,但完颜洪烈与杨康站着旁观,却不
知这局面要到何时方有变化,不禁焦急异常。其实两人相持,也只顷刻间之事,只因水帘外
火光愈盛,喧声越响,在完颜洪烈、杨康心中,却似不知已过了多少时刻。猛听得忽喇一
响,瀑布中冲进来两名卫士。杨康扑上前去,嗒嗒两声,双手分别插入了两名卫士的顶门,
“九阴白爪功”一举奏功,只觉一股血腥气冲向鼻端,杀心大盛,从靴筒间拔出匕首,猱身
而上,疾向郭靖腰间刺去。郭靖正在全力抵御欧阳锋的掌力,哪有余暇闪避这刺来的一刀?
他知只要身子稍动,劲力稍松,立时就毙于西毒的蛤蟆功之下,因此明明觉得尖利的锋刃刺
到身上,仍只有置之不理,突觉腰间剧痛,呼吸登时闭住,不由自主的握拳击下,正中杨康
手腕。此时两人武功相差已远,郭靖这一拳下来,只击得杨康骨痛欲裂,急忙缩手,那匕首
已有一半刃锋插在郭靖腰里。就在此时,郭靖前胸也已受到蛤蟆功之力,哼也哼不出一声,
俯身跌倒。欧阳锋见毕竟伤了他,摇手摇头,连叫:“可惜!可惜!”心下大是懊丧,但想
这小子已然救不活了,不必再理,只好去抢武穆遗书,向杨康怒目瞪了一眼,心道:“你这
小子坏我大事。”转身跨进洞内,完颜洪烈与杨康跟了进去。此时宫中卫士纷纷涌进,欧阳
锋却不回身,反手抓起,一个个的随手掷出。他背着身子随抓随掷,竟没有一个卫士进得了
洞。杨康晃亮火折察看洞中情状,只见地下尘土堆积,显是长时无人来到,正中孤零零的摆
着一张石几,几上有一只两尺见方的石盒,盒口贴了封条,此外再无别物。杨康将火折凑近
看时,封条上的字迹因年深日久,已不可辨。完颜洪烈叫道:“那书就在这盒子里。”杨康
大喜,伸手去捧。欧阳锋左臂在他肩头轻轻一推,杨康站立不住,踉踉跄跄的跌开几步,差
愕之下,只见欧阳锋已将石盒挟在胁下。完颜洪烈叫道:“大功告成,大伙儿退!”欧阳锋
在前开路,三人退了出去。杨康见郭靖满身鲜血,一动不动的与几名卫士一起倒在洞口,心
中微感歉疚,低声道:“你就不识好歹,爱管闲事,可别怪我不顾结义之情。”想起自己的
匕首还留在他身上,俯身正要去拔,水帘外一个人影窜了进来,叫道:“靖哥哥,你在哪
里?”杨康识得是黄蓉声音,心中一惊,顾不得去拔匕首,跃过郭靖身子,急急钻出水帘,
随着欧阳锋等去了。原来黄蓉东奔西窜,与彭连虎、梁子翁两人在屋顶大捉迷藏。不久宫卫
愈聚愈多,喊声震天,彭、梁二人身在禁宫,究竟心惊,不敢久追,与沙通天等退到瀑布之
旁,只等完颜洪烈出来。众人在洞口杀了几名护卫,欧阳锋已得手出洞。黄蓉挂念郭靖,钻
进水帘,叫了几声不听得应声,慌了起来,亮火折照着,蓦见他浑身是血,正伏在自己脚
边。这一下吓得她六神无主,手一颤,火折落在地上熄了。只听得洞外众护卫高声呐喊,直
嚷捉拿刺客。十多名护卫被欧阳锋掷得颈断骨折,无人再敢进来动手。但身负宫卫重任,眼
下刺客闯宫,如不大声叫嚷,又何以显得忠字当头、奋不顾身?
黄蓉俯身抱起郭靖,摸到他手上温暖,略感放心,叫了他几声,却仍是不应,当即负起
他身子,从瀑布边悄悄溜出,躲到了假山之后。此时翠寒堂一带,灯笼火把照耀已如白昼,
别处殿所的护卫得到讯息,也都纷纷赶到。黄蓉身法虽快,却逃不过人多眼杂,早有数人发
见,高声叫喊,追将过来。她心中暗骂:“你们这批脓包,不追奸徒,却追好人。”咬牙拔
足飞奔,几名武功较高的护卫迫得近了,她发出一把金针,只听得后面“啊哟”连声,倒了
数人。余人不敢迫近,眼睁睁的瞧她跃出宫墙,逃得不知去向。
众人这么一闹,宫中上下惊惶,黑夜之中也不知是皇族图谋篡位,还是臣民反叛作乱。
宫卫、御林军、禁军无不惊起,只是统军将领没一人知道乱从何来,空自扰了一夜,直到天
明,这才铁骑齐出,九城大索。“叛逆”“刺客”倒也捉了不少,只可惜审到后来,才知不
是地痞流氓,便是穿窬小偷,也只得捏造口供,胡乱杀却一批,既报君恩,又保禄位了。当
晚黄蓉出宫之后,慌不择路,乱奔了一阵,见无人追来,才放慢脚步,躲入一条小巷,伸指
去探郭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只是火折已在宫中失落,黑暗中也瞧不出他身上何处受伤。
她知到得天明,这样血淋淋的一个人在城中必然难以安身,当下连夜翻出城墙,赶到傻姑店
中。饶是黄蓉一身武功,但背负了郭靖奔驰了大半夜,心中又是担惊吃慌,待要推开傻姑那
客店的门坐定,但觉气喘难当,全身似欲虚脱。她坐下微微定了定神,不待喘过气来,即自
挣扎着过去点燃一根松柴,往郭靖脸上照去,这一下只吓得她比在宫中之时更是厉害。
但见他双眼紧闭,脸如白纸,端的是生死难料。黄蓉曾见他受过数次伤,但从未有如这
次险恶,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似乎要从口腔中跳出来,执着松柴呆呆站着,忽然一只手从旁伸
过来将松柴接去。黄蓉缓缓转过头去,见是傻姑。黄蓉深深吸了口气,此时身旁多了一人,
胆子大了一些,正想检视郭靖身上何处受伤,火光下忽见他腰间黑黝黝地一截,却是个匕首
的乌木剑柄,低头看时,只见一把匕首端端正正的插在他左腰之中。黄蓉的惊慌到此际已至
极处,心中反而较先宁定,轻轻撕开他腰间中衣,露出肌肤,只见血渍凝在匕首两旁,刃锋
深入肉里约有数寸。她心想,如将匕首拔出,只怕当场就送了他性命,但若迁延不拔,时刻
久了,更是难救,咬紧牙关,伸手握住了匕首柄,欲待要拔,忽然心中慌乱,不由自主的又
将手缩回,接连几次,总是下不了决心。
傻姑看得老大不耐,见黄蓉第四次又再缩手,突然伸手抓住剑柄,猛力拔了出来。郭靖
与黄蓉齐声大叫,傻姑却似做了一件好玩之事,哈哈大笑。
黄蓉只见郭靖伤口中鲜血如泉水般往外喷涌,傻姑却尚在呆笑,惊怒之下,反手一掌,
将傻姑打了个筋斗,随即俯身用力将手帕按住伤口。傻姑一交摔倒,松柴熄灭,堂中登时一
片黑暗。傻姑大怒,抢上去猛踢一脚,黄蓉也不闪避,这一脚正好踢在她腿上。傻姑怕黄蓉
起身打她,踢了一脚后立即逃开,过了一会,却听得黄蓉在轻轻哭泣,大感奇怪,忙又去点
燃了一根松柴,问道:“我踢痛了你么?”匕首拔出时一阵剧痛,将郭靖从昏迷中痛醒过
来,火光下见黄蓉跪在身旁,忙问:“岳爷爷的书……给……给盗去了吗?”黄蓉听他说
话,心中大喜,听他念念不忘于这件事,心想这时不可再增他的烦忧,说道:“你放心,奸
贼得不了手的……”欲待问他伤势,只感手上热热的全是鲜血。郭靖低声道:“你干么哭
了?”黄蓉凄然一笑,道:“我没哭。”傻姑忽然插口道:“她哭了,还赖呢,不?你瞧,
她脸上还有眼泪。”郭靖道:“蓉儿,你放心,《九阴真经》中载得有疗伤之法,我不会死
的。”
斗闻此言,黄蓉登时如黑暗中见到一盏明灯,点漆般的双眼中亮光闪闪,喜悦之情,莫
可名状,要想细问详情,又怕耗了他精神,转身拉住傻姑的手,笑问:“姊姊,刚才我打痛
了你么?”傻姑心中却还是记着她哭了没有,说道:“我见你哭过的,你赖不掉。”黄蓉微
笑道:“好罢,哭过了。你没哭,你很好。”傻姑听她称赞自己,大为高兴。郭靖缓缓运
气,剧痛难当。这时黄蓉心神已定,取出一枚金针,去刺他左腰伤口上下穴道,既缓血流,
又减痛楚,然后给他洗净伤口,敷上金创药,包扎了起来,再给他服下几颗九花玉露丸止
痛。郭靖道:“这一剑虽然刺得不浅,但……但没中在要害,不……不要紧的。难当的是中
了老毒物的蛤蟆功,幸好他似乎未用全力,看来还有可救,只是须得辛苦你七日七晚。”黄
蓉叹道:“就是为你辛苦七十年,你知道我也是乐意的。”郭靖心中一甜,登感一阵晕眩,
过了一会,心神才又宁定,道:“只可惜师父受伤之后,我相隔数日才见到他,错过了疗治
的机会。否则纵然蛇毒厉害,难以全愈,也不致……也不致如今日般束手无策。”
黄蓉道:“当日在那岛上,就算能治师父的伤,老毒物叔侄又怎容得?你莫想这想那
了,快说治你自己的法儿,好教人放心。”郭靖道:“得找一处清静的地方,咱俩依着真经
上的法门,同时运气用功。两人各出一掌相抵,以你的功力,助我治伤。”他说到这里,闭
目喘了几口气,才接着道:“难就难在七日七夜之间,两人手掌不可有片刻离开,你我气息
相通,虽可说话,但决不可与第三人说一句话,更不可起立行走半步。若是有人前来打扰,
那可……”
黄蓉知道这疗伤之法与一般打坐修练的功夫相同,在功行圆满之前,只要有片时半刻受
到外来侵袭,或是内心魔障干扰,稍有把持不定,不免走火入魔,不但全功尽弃,而且小则
受伤,大则丧身。是以学武之士练气行功,若非在荒山野岭人迹不到之处,便是闭关不出,
又或有武功高强的师友在旁护持,以免出岔。她想:“清静之处一时难找,治伤要我相助,
靠这傻姑抵御外来侵扰自然是万万不能,她只有反来滋扰不休。就算周大哥回来,他也决计
难以定心给我们守上七日七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便如何是好?”沉吟多时,转眼见
到那个碗橱,心念一动:“有了,我们就躲在这个秘室里治伤。当日梅超风练功时无人护
持,她不是钻在地洞之中么?”这时天已微明,傻姑到厨下去煮粥给两人吃。黄蓉道:“靖
哥哥,你养一会儿神,我去买些吃的,我们马上就练。”心想眼下天时炎热,饭菜之类若放
上七日七夜,必然腐臭,于是到村中去买了一担西瓜。
那卖瓜的村民将瓜挑进店内,堆在地下,收了钱出去时,说道:“我们牛家村的西瓜又
甜又脆,姑娘你一尝就知道。”黄蓉听了“牛家村”三字,心中一凛,暗道:“原来此处就
是牛家村,这是靖哥哥的故居啊。”她怕郭靖听到后触动心事,当下敷衍几句,待那村民出
去,到内堂去看时,见郭靖已沉沉睡去,腰间包扎伤口的布带上也无鲜血渗出。她打开碗
橱,旋转铁碗,开了密门,将一担西瓜一个个搬进去,最后一个留下了给傻姑,叮嘱她万万
不可对人说他们住在里面,不论有天大的事,也不得在外招呼叫唤。傻姑虽不懂她的用意,
但见她神色郑重,话又说得明白,便点头答应,说道:“你们要躲在里面吃西瓜,不给人知
道,吃完了西瓜才出来。傻姑不说。”黄蓉喜道:“是啊,傻姑不说,傻姑是好姑娘。傻姑
说了,傻姑就是坏姑娘。”傻姑连声道:“傻姑不说,傻姑是好姑娘。”
黄蓉喂郭靖喝了一大碗粥,自己也吃了一碗,于是扶他进了密室,当从内关上橱门时,
只见傻姑纯朴的脸上露出微笑,说道:“傻姑不说。”黄蓉心念忽动:“这姑娘如此呆呆,
只怕逢人便道:‘他两个躲在橱里吃西瓜,傻姑不说。’只有杀了她,方无后患。”她自小
受父亲薰陶,甚么仁义道德,正邪是非,全不当作一回事,虽知傻姑必与曲灵风渊源甚深,
但此人既危及郭靖性命,再有十个傻姑也得杀了,拿起从郭靖腰间拔出的匕首,便要出橱动
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