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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荣的石头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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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袭罔替,蓼花寂寂(上)

    夏日的宁国府绿树成荫,枝繁叶茂,池清鱼潜。贾代化头发已然苍白,皮肤也松弛了许多,他坐在椅子上,膝盖上铺着薄毯。中年的贾敬恭恭敬敬地侍立于侧。

    二人看着草丛深处的孔雀左顾右盼地寻觅虫子,良久无言。

    “贾氏之危,”苍老的贾代化声音轻而薄,似乎风稍微大些就吹散了,“最怕在于后继无人。子孙逸于安乐,吃老祖宗的功劳。有今朝醉没明日米。”

    其实也没那么严重的啦,败家子们远远地都打发了,嫡系传人作为重点培养对象,从来没有松懈过。

    “承平日久,走军功路子肯定是没前途的。对面府里决定让政哥儿习文,赦哥儿习武。他们是最后一代袭爵了,咱们托老祖宗的福,还能多传一代,但是也必早做打算。”

    贾敬拳头捏紧又松开,为家族牺牲自己的兴趣爱好,也是每一代族长的责任。贾敬喜欢习武,但却没有太高的天分,别说宗师,伪宗师也达不到——习文倒是便利。

    贾代化道:“我可能就要去了……”感觉到贾敬不安地动了动,他摆摆手让儿子闭嘴,“咱们三代单传,看来是福分不足,积德不够啊。你愿意考进士,我将老脸卖一卖,看能不能钻出条缝来。”

    选中进士多么的难!但是在某个层面,只是个在于“你能或者愿意拿多少东西出来交换”的物事而已。十年前贾敬进士不中,还是因为贾氏出价太低了,哪怕拿出来的东西价值差不多合乎行情,但在别人眼里就是贾氏在占文武百官和皇帝的便宜——你家是双爵贵胄,千年世家啊!未来的爵爷考进士……普通的好处拿得出手吗?

    而且贾敬是袭爵的,再中了进士的话,吃相未免难看了些。不中才是正好——但是贾敬心有不甘。老祖宗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富贵难不成反成了负担?我不信这个邪!一定要换道成功!只要我胸有山河,手段高妙,爵位没有了就没有好了——我只要一个机会!

    贾代化和贾代善兄弟俩目光虽然到位了,但文人圈儿的事儿,他们其实还不懂。比如为什么姓孔的很少参加科举——只除了唐朝末年的孔振、孔振、孔纁、孔纬、孔缄兄弟五人全部中状元,孔齐、孔述睿、孔敏行祖孙三代都当大官的盛况……这也从侧面解释了在这群孔毕至、少长云集的豪强通吃的时代里,唐朝政府苦苦挣扎,四五十年后就灭国了——那是有原因的。

    一家一姓能害国,信矣。

    贾代化喘息声传到水塘上,回音袅袅,又返归耳边。他低声道:“等时机到了,自然有人会指点你们一二。”在皇帝和百官警惕的目光中,你要给出什么承诺、作出什么牺牲才能加入文官队伍?这个价格谁也不知道,但是无论如何,该贾氏付出的,必须要付出——哪怕是财产、性命、或江湖势力。

    贾敬心底正猜测这时机二字何解,贾代化道:“大概是这样,你明年会中进士,但是名次不会太高。那边府里国公去后,政哥儿会承恩典入仕,但再多的应该没有了。必须等咱们家老的死光了,第三代或第四代才能完全由武转文,东山再起。中间要付出多少代价,自然有人会跟你、赦哥儿、政哥儿及后人谈,要视情况而定。”

    贾敬知道,今天这一席话其实是后事交待,一个字都不容错过。

    贾代化感觉风有些猛,紧了紧披风,贾敬忙帮着掖一掖帽子与薄毯。

    贾代化迷惘地看着湖水波纹,可能有一对儿不安分的青蛙或者蛤蟆在荷叶下面搞事情。

    “一代终究还是要自己去解决他那一代的问题。上天从来不会因为你是皇亲国戚或者才子佳人,就少让你吃点苦。越是高位,手里捏着权柄,你身上背负的东西越多,苦头就越大,当然最终得到的反馈就越大。”

    贾敬慢慢品味着父亲的人生感悟。

    “往往上一代玩儿得太野,伤了天和,就会遗祸三代。任你下面两代人怕修桥补路破家破财也救不回来。”末代宁国公感慨万千,“想来是我惜福积德不够,挥霍掉了祖宗遗德,才会三代单传吧。”

    贾代化和贾代善年轻时跟着贾演进攻四川、云南、绞杀朱明余孽、收复台湾,手里的人命当以亿计。功劳大大的,却也伤了阴德——通灵宝玉的仙灵气奶牛被杀光了亿万,你得赔——让你善终已经是恩典了(主要是贾氏底子太厚,皇帝百官啃不动,只能徐徐图之)。为将者不得善终乃是铁律,程咬金例外。

    贾代化疲倦了,让贾敬提着椅子进了内室。“哪怕皇帝是我们扶植上去的,也要当以最大的小心。”他的声音降到最低,“日后倘若皇室要杀光贾氏下一代,我们有三重保险可保根子不被挖断。”

    贾敬将耳朵凑到父亲嘴巴前仔细倾听:“贾代泉在皇帝身边潜伏,是为一。”贾敬点头。“到危急时刻会站出来。”

    这也是意料之中。

    贾代化最后低低地道:“皇帝其实是贾氏的私生子,对面府里的种——赵国早就姓贾了,但是皇帝他本人应该不知道。”

    石破天惊!

    贾代化道:“现在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是代字辈。他的儿子辽王水硕其实是你们的弟弟。”

    贾敬:“所以你们坚决反对把贾敏嫁给他!原来因为是堂兄妹……”水氏夺了李自成的江山,贾氏偷鸡摸狗夺了水氏大位,一报还一报。

    贾代化:“一定要远远地把敏儿嫁到南方去!日后从族里的五服外找个女孩儿过继到那边府里,选进宫。如果水硕念旧,自然会点她为妃。这是第三个保险。”

    贾代化终于鼓足了力气说完了,也说累了,沉沉睡去。

    贾敬为荣国公叔爷爷的手段感到心惊,连先皇都敢绿!把女人送王府去,买一送一。可能先皇根本没有想到自己能登上大位,所以未曾留心。

    ……

    惜春将装着药水的勺从垂死的贾敬嘴边取走,然后用手巾将一串流出的水珠擦去。天气热了,老爹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哪怕是睁开了眼睛,目光中固存的睿智、镇定、嘲弄也荡然无存,唯余茫然。

    大家都知道他来日无多。幸好宗师们被牢牢地捆在金荣身边,不然又是一个难题:新老接替时期如果宗师们在旁边指手画脚,只会闹出笑话来。

    惜春叹息。

    贾敬睁开眼睛,奇怪地看着天花板——明明刚才躺床上的是爹爹,怎么现在……终于轮到我了。

    他黄浊的眼珠看着惜春,发了会儿呆,许久后才轻轻咳嗽一声。惜春的脸从窗外方向转了过来,惊喜地道:“爹爹你醒啦?”

    贾敬让惜春把自己扶起来,挥手把地下十来个婆子丫鬟全部撵走,只留下惜春和陡然惊醒的贾蓉。自从爷爷病急,贾蓉隔三差五地来守一守,但他事情实在是太多:京城的、蒙元的、江南的、四川的,常常焦头烂额忙到深夜。

    贾珍还要上朝应卯,还要戏弄尤氏姐妹,还要应付朝中倾轧,族里关系好的宗师损失了一半,江湖上更是乱成三国演义,一个接一个的烂摊子搞得贾珍身体也大不如以前,所以并不常来这道观里待着。

    贾敬对贾珍没什么好说的,该给的资源早几年就给了。对贾蓉也没什么好说的,这孩子赚钱能力比他的武功强大百倍,娶了个好媳妇啊。

    贾敬最后目光停留在惜春身上,他示意贾蓉从身后的箱子里取出一物:原来是块玉凤凰。这块玉色泽太亮,太透,在许多文人骚客看来失之于薄,但里面的纹路实在是漂亮,雕成凤凰也算是巧夺天工,物得其所,把瑕疵变成了“正该如此”。

    贾敬示意贾蓉把玉凤交到惜春手里,声音挺清楚,道:“等我去后,你戴着孝,持此物去武当山,找奣凮宗师。以后听她的。”

    惜春道:“那些您交给我的家将呢?”

    贾敬道:“让他们送你上山后就回京城,我死之后,贾氏之危要借他们力量度过。”

    贾蓉插嘴道:“以后小姑姑难道就留在武当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