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0，440，450……车速还在不断飙升，车内的警报声和交通中心的警告声早已交织成一片。可是韩扬和老匡充耳不闻，在他们的感受中，外界是一片宁静，只有扑面而来车灯宛如流星划破长空。

    “警告！警告！B－0426路段到B－0429路段的所有车辆注意！所有车辆停靠避让，重复，所有车辆停靠避让！”巨大的警告声在隧道中响了起来。不到一分钟，韩扬前方所有路段上的车辆都被迫驶入了隧道两边的紧急疏散通道。

    “QD－7098号车，请立即停靠在路边接受检查。重复，QD－7098号车，请立即停靠在路边接受检查。”

    “警告！发动机过热！请立即减速！”

    “警告！车厢后部燃料箱过热，随时有爆炸的可能。请立即离开车辆！”

    “警告！QD－7098号车，你已经严重危害了公众的安全，现在勒令你立刻停靠在路边，否则执法队有权对你采取行动！”

    车速表的指针被小铆钉阻挡，已经停在了500公里时速的深红色位置不能寸进，车内车外的警告声响成了一片。韩扬脸上的神情淡定，自始至终，踩在加速器上的脚就没有松开过半分。车子后半部发出一声巨响，支撑车顶棚的金属经受不住高温、风压和高应力的多重折磨，脱离车体远远地飞了出去，撞在隧道的墙壁上，爆出了一大团火花。

    “林娜，我来了，你一定要坚持住。”

    “林娜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她一定能够坚持住的。”

    没有丝毫情绪波动的交流在两个人之间进行着，不断有超过金属疲劳极限的部件从车上断裂掉落下来，在隧道中飞速撞击着墙壁，擦出一溜火花后消失在黑暗之中。韩扬的身躯仿佛比钢铁还要坚强，稳定的手掌没有渗出一滴汗水，牢牢掌握着操纵舵，将差不多仅剩下底盘的悬浮车稳稳地开向前方。

    执法队的指挥室里，两个家伙正在争吵不休，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高声吼叫着：“执法队！赶快出动执法队将他击落！”

    “击落？署长，您……这只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啊！”一个瘦小的家伙睁大了眼睛问道。

    “避让的车队里有市长的车，他正在责问怎么回事！”

    “如实上报没有什么问题吧？”

    “录像呢？那辆车失火之前的录像呢？这个城市里一半的监控设备都被我们给吃掉、喝掉、赌掉、嫖掉了！万一市长要看录像，我们没有时间伪造，看到那些断断续续的录像，傻子也知道我们贪污！我们不是死定了！”

    “可是署长，有迹象表明车上的驾驶员还活着啊，我们不能贸然行事！”

    “不管活的死的赶快让执法队把它击落！他的方向正好冲着政府大楼去！再过十几分钟就要到了！就说他们是恐怖分子，破坏了沿途的监控设施，预谋对市政大楼发动恐怖袭击！这样我们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署长！他坚持不了五分钟了！那种大火和那种速度，什么车都受不了！到时候他自行爆炸，我们也不用承担误伤的责任！”

    “动动你的脑子！时速五百公里还烧着火！什么误伤！那个驾驶员肯定不是人！肯定是个程序出了故障的机器人！干掉他也不会有人报警！”

    “可是这辆车的驾驶登记是一个人啊……”

    “笨蛋！你知道你为什么干了这么多年还是副职吗？让我告诉你吧！那就是关键的时候不要心慈手软！是人也当成机器人干掉！少给我废话！封锁附近所有路段！现在就给我把它打下来！”

    “……是！署长！”

    在上空高速飞行的沃克，敏感地发现了地面上的异动，无数机器人驾驶的警车、轻型装甲车驶入隧道，向着同一个方向开去。沃克启动了定位系统，发现他们的方向正是冲着韩扬而去的。

    “主人！能听见吗！主人！执法队向着你们的方向去了！要小心！主人！听见了请回答！”

    韩扬周围一百公里的各个路口，都有四辆警车一字排开，十几名防暴机器人手持轻重武器躲在警车后面，每个小组还配备了一个手持加特林重型激光枪的改装型防暴机器人。

    加特林重型激光枪根本不属于警用枪械，而是军队轻型车辆上的制式装备，上面配备有十二个旋转的枪管，配合液氮冷却系统，可以用每分钟一千四百发的频率发射脉冲激光束。它的本来用途是火力压制和对付轻型车辆或者高速飞行器，巨大的能源系统和液氮冷却装置使这个大家伙重达175公斤，不要说人，连没有改装过的防暴机器人拿起来都吃力。

    这种威力巨大的家伙本不应该出现在城市之中，可是现在世界上所有人都在挣饭吃，几乎没有什么战争，而取代原来警察位置的执法队经费缺乏，政府也没有多余的资金去研制杀伤力较小的警用武器，因此索性直接把许多库存的军用制式武器配发给了执法队。在人多资源少的年代，人命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

    在警车前方五百米，防暴机器人还设置了一道超合金阻拦网。这种阻拦网极其坚韧，它的底部架设在钉入地面十米的动能缓冲装置上，能在几秒钟内将一辆时速两百公里，载重二十吨的重型大卡车截停。它们也是军队的装备，原本是用在航母上阻拦降落失败的战斗机用的，现在一并被执法队征用了。

    “主人！能听见吗！主人！执法队向着你们的方向去了！要小心！主人！听见了请回答！”沃克一遍遍的呼叫着，可是对讲机中没有一点回音。

    韩扬的车载电话刚才被韩扬连通自动驾驶装置一起破坏了，仅剩一根冒着火花的电线，自然无法完成通话的使命。不过好在韩扬的目标并不是袭击政府大楼，前方二十公里处就是折向林娜家的出口隧道。

    “韩扬，前面就是转弯，开始减速。”

    “好的。”

    韩扬的这部车子是他十八岁时父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是通用机械集团旗下最知名的汽车制造厂的荣誉出品。车身虽小，但是结构牢靠、性能优异，若非如此换成普通的小车早已折腾得连碎片都剩不下了。可是尽管如此，车辆里的液压缓冲系统还是损坏了，韩扬不得不用一只脚踩住刹车，另一只脚蹬住操纵舵下方抵御骤然减速带来的强大惯性。砰地一声，主安全气囊弹了出来，但是旋即被压瘪，好在车速总算降了下来，车辆划出一个巨大的弧线，拐弯进入了停靠缓冲区。

    危险的警觉再次袭上心头，老匡展开感知往后一看，大叫道：“韩扬！快跳车！”

    韩扬的这部车和林娜的那部车一样，都是采用清洁无污染的氢动力作为能源的。虽然燃料中添加了许多阻燃剂和抗爆剂，但是如果经过长时间的烧灼一样会爆炸。刚才高速行驶的时候，泄漏的燃料被强劲的气流吹拂都漂移在车子的后方，形成了一条长达十几米的火舌，貌似壮观，但是实际上对燃料箱不会造成威胁，车子顶棚掀掉后所有的火焰也被吹拂得一起向后，因此虽然烧了将近十分钟，却没有对车辆造成致命的损伤。可是现在车速骤减，熊熊的火焰立刻倒卷回来，开始烧灼燃料箱上漏出的燃料，报警器尖叫起来，爆炸迫在眉睫。

    更糟糕的是，所有隧道的出口都有巨大的空气闸门，防止污秽的空气进入室内。一般情况下，交通指挥中心在车辆到达的时候会自动开启闸门，让车辆进入过滤室，可是韩扬这辆车根本就不在交通计划之内，巨大的闸门没有一点打开的意思。

    倒卷过来的火焰一下子烧着了韩扬的衣服和头发，而车子的时速依然接近一百二十公里。尽管韩扬现在的身躯发生了异变，但在这个速度跳车依然和找死没有什么区别，老匡打算让韩扬击碎操纵舵上方的面板，把里面的备用安全气囊揪出来充当降落伞，韩扬感受到了老匡的想法，却没有照做。

    “那样治疗仪就完了。”

    “你要是抱着治疗仪你就完了！”治疗仪足有一百多斤，现在的速度，要想抱着这个大铁砣子跳车，无疑是自寻死路。

    “等车速再慢一点我再跳。”

    “下一秒说不定就……”，老匡感受到韩扬的想法，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韩扬弯腰把沉重的治疗仪抱在怀里，身体尽量前倾，但尽管如此，高温依然将韩扬背后的衣服烤成了焦炭，大片的肌肤在熊熊火焰的舔噬下溃烂，发出嗞嗞的声音和焦糊的气味。韩扬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可是依旧紧紧抱住治疗仪不放，两眼盯着越来越近的空气闸门。

    时速终于降到了六十公里，韩扬纵身跃下几乎变成火球的悬浮车。无主的车子向前继续滑翔了七八十米，轰的一声撞上了空气闸门，炸成千千万万的碎片。韩扬怀抱治疗仪，在地上翻了无数个跟头，最后狠狠地撞在墙壁上才停了下来。

    此时的韩扬已是遍体鳞伤，不过幸运的是，他身上的火焰也随着翻滚而熄灭了。韩扬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抱紧治疗仪钻过空气闸上的大洞向林娜住的公寓跑去。见韩扬还能跑动，老匡也放下了心，他的精神力移动比韩扬的步伐快得多，转眼间已经穿透楼层墙壁进入了林娜的房间。

    房间中零乱不堪，营养剂的空壳散落在地，桌上是一个打翻了的水壶，不过里面已经一滴水也没有了。林娜戴着游戏头盔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床上，一台车载电脑歪歪斜斜地放在她身旁，背后的电线像条死蛇一样垂在床边，挂在上面的虚拟屏还在翻滚着一堆堆杂乱的数据。

    看到这幅惨状，老匡心中也不由得一酸。不过现在没有时间感慨，老匡回头折向房门，却骂了一声见鬼。这个公寓楼无疑是最便宜的那一种，所有的设施都十分老旧，唯独房间门上是一把声纹加密码的复合锁，就算从里面也无法打开。老匡迅速穿透地板来到楼下公寓管理员的房间，公寓管理员正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老匡对着他大叫：“快救人！打开304房间的门！”

    “嗯？什么？开哪里？谁在说话？”管理员茫然抬起了头，揉着惺忪的睡眼四处张望。

    老匡懒得和管理员罗嗦，直接在管理员的心中问道：“管理员密码是多少？”

    “是多少来着？我好像当时偷懒设成6个1了……咦？谁在说话？喂！你是谁！不许闯入公寓！先来这里登记！”这时韩扬已经跑到了公寓门口，但是被大门挡住了去路。老匡凝聚精神力按下了管理员房间里的大门开关，韩扬一头就冲了进去。

    管理员清晰地看到开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啪哒”一下按了下去，然后又“啪哒”一下弹了起来，他不可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大叫一声“闹鬼啊！”，一头就钻进了床底。

    没功夫去管被吓傻了的管理员，老匡回到林娜房间门口输入了管理员密码，房门咔的一声打开了，老匡对韩扬喊道：“快，锁已经开了，先把林娜抱上治疗仪！我去联系沃克和救护车！”

    林娜房间里的电话已经欠费停机了，老匡回到了管理员的小屋，一把抓起电话飞速地按下沃克的号码。正在床底下疑神疑鬼的管理员看了一眼竖在空气中的电话听筒和啪啦啪啦自己敲击的数字键，再回头看看自己关的好好的门窗，一声不吭地晕倒在地。

    “沃克，急救药买到了吗？好，还有多长时间到？30秒？好，先去林娜房间对她进行紧急救护，然后我们带着林娜去和救护车汇合。”

    “救护中心？刚才呼叫的救护车怎么还没来？哪里？就是我这个电话号码所在的路段！什么？已经来了？地区被封锁不让进？说有恐怖分子！？我靠！”

    老匡摔了电话，反身上楼回到林娜房间打开了防盗窗，沃克从天而降，韩扬也从门外冲了进来。沃克扫描了一下林娜的状况后说道：“治疗仪受到了损伤，只能让林娜延续大约半个小时的生命，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必须把她送到医院，否则的话，轻则治愈后会变成植物人，重则会死。”

    这些天，时而清醒时而昏迷的林娜就是靠喝水充饥的吧？韩扬看着桌上打翻的水壶，心中一阵剧痛，转瞬间，林娜往日的点点滴滴一齐涌上了心头。

    叉腰剑指，凤眼圆睁的林娜：“你这个人是怎么走路的！撞了人道歉就行了吗……”

    把眼镜王蛇扔出去老远的林娜：“我就知道你不是好人！先找一只臭猫当宠物，现在又是一条死蛇！人家说蛇鼠一窝果然没错……”

    紧紧地把游戏头盔抱在怀中的林娜：“啊，哈哈，你一定认错人了，我从来没有玩过《回到牧场》，怎么会是里面的NPC呢？你看，这是我今天第一次来买头盔，哈哈，真好笑……”

    露出了小狐狸笑容的林娜：“嗯……突然觉得肚子好饿，我好久没有吃过真正的食物了……”

    用黑色长发挡住了半张脸的林娜：“怎么样，这头发漂亮吧……”

    巧笑倩兮的林娜：“我是为吃大餐来的。侍应生，点菜……”

    春光乍现的林娜：“哎呀！你流鼻血了？我这里有纸巾……”

    神秘兮兮的林娜：“嘻嘻，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卷起袖子在柜台里忙碌的林娜……

    和杰西卡一起叽叽喳喳的林娜……

    高举双手伸懒腰的林娜……

    在自己怀中痛哭的林娜……

    一丝红晕飞上脸颊的林娜……

    低头不语的林娜……

    黯然摇头的林娜……

    恍然大悟的林娜……

    微蹙峨眉的林娜……

    会心一笑的林娜……

    若有所思的林娜……

    无数个林娜在韩扬的面前或颦或笑，或嗔或嫣，不住地旋转徘徊，逐渐声音远去，归于寂寥，千千万万的幻影慢慢合一，变成了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床上的林娜。韩扬身体微微一晃，随即又站稳了脚跟，一言不发地上前默默配合沃克救助林娜。

    老匡见帮不上什么忙，又开始联络救护中心说明情况。可是刚刚说了几句，楼外传来了巨大的喊话声：“B－0428－611公寓楼内的居民请注意，刚才有恐怖分子在你们附近制造了一起爆炸事件，现在他已经进入了你们的公寓楼，请不要慌张，在家中锁好门窗不要外出，趴在地板上等待执法队的救援。重复，B－0428－611公寓楼内的居民请注意……”

    “我成了恐怖分子？”韩扬问道。

    “你不用管，专心救助林娜，我去和他们说明情况。”老匡游离出公寓楼，被眼前的状况吓了一大跳，十二辆警车将公寓楼围得严严实实。全副武装的防暴机器人躲在车后面，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公寓大门。

    ***！一起交通事故用得着这么如临大敌吗！老匡向窗外喊道：“我不是恐怖分子！我只是急着救护一个危重病人！车辆爆炸只是一个意外，不是我制造的恐怖事件！”

    “给你十分钟时间，双手抱头从楼里出来，否则我们将采取行动！”

    老匡强压心头的火气：“你们先让救护车进来，我保证按你的要求去做！”

    “搜查完毕我们会让救护车通行，现在还有九分四十八秒，双手抱头从楼里出来，否则我们将采取行动！”

    “我要救护车！这里有危重病人！再不抢救会死人的！”

    “搜查完毕我们会让救护车通行，现在还有九分三十秒，……”

    “你懂不懂人话啊！再过一会儿这个病人就要死了！先让救护车进来啊！”

    “搜查完毕我们会让救护车通行，现在还有九分……”

    老匡知道，在这个社会资源极度匮乏的年代，执法是相当严厉的，甚至有点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味道。无论什么罪行，不管是偷窃、抢劫还是行骗，一枪打死是最简单的事情，否则还要逮捕、审理、辩护、收监、再教育……这些资源浪费在罪犯身上，相当于用守法公民的生命去换取罪犯的生命。因此很多执法分队完全由机器人组成，在对嫌疑犯进行逮捕的时候，只要当事人有逃跑或者反抗的嫌疑，几乎都会立刻开枪击伤或者击毙嫌犯。

    可以肯定，只要一到时间，这些机器人立刻会冲进楼来对自己“采取行动”。沃克完全没有实力和防暴机器人对抗，韩扬现在虽然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反应敏捷力大无穷的家伙，破坏力也许不错，可终究是血肉之躯，在枪械的面前还是不堪一击。怎么办？林娜岌岌可危，等待他们搜查完毕林娜恐怕早就死了，现在就是硬闯也要把林娜送到医院。

    可是硬闯就要面对执法队的火力。自己没有身体，沃克只要中央芯片不被击毁，身体损伤都不要紧，可是韩扬呢？老匡忐忑地看着韩扬。

    仿佛猜到了老匡的想法，韩扬转身说道：“老匡，不用和他们交涉了。这些机器人是铁面无情的，他们不像沃克，只会按照程序严格执法。不用担心我，我现在感觉自己的身体可以对抗一个军队！无论如何，我们也要立刻把林娜送到医院去！相信我，没问题！”

    要是林娜真的死在韩扬面前，恐怕韩扬今后的一生都要在无尽的自责中渡过。老匡想到这里，下定了决心。可是刚要开口，看到韩扬那年轻的面庞，不由得再次犹豫了起来。

    “韩扬，要知道，这不是在游戏之中。生命对于你来说，只有一次。”

    韩扬看着静静躺在床上的林娜，轻轻一笑：“我知道，可是生命对林娜来说，也只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