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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隐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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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五.真身

    合作。

    江、顾二人隐瞒朱廷越身份、孤身前来,已经足以显示诚意。

    萧望师大方地谦让着来客:“那么,江公子不妨明示你的要求。”

    见入正题,江朝欢亦直陈不讳,将他此来唯一的目的坦然告之:

    “萧公子背后之人,在下相求一见。除此之外,别无所愿。”

    这是最简单的条件,却也是近乎异想天开的要求。毕竟,既有用无形之手颠倒天下的力量,又怎需露出真容?

    所以当萧望师灰绿眼仁波光隐没,毫无讨价还价地答应时,两人都反而有些怀疑。

    “萧公子都不开出你们的条件?我们可未必能悉数满足。”顾襄问道。

    “这不是条件,亦不是交易。而是回报。”

    萧望师越过二人身侧,倏然叹了口气,那是比世上最美妙旋律都要震颤人心的叹息。

    “而且恐怕两位不知,其实你们早已和主人见过面了。”

    见江、顾两人神情,他明白两人是误以为他指谢府婚宴那次,于是缓缓摇头。

    “比那更早。”他似笑非笑地盯着江朝欢眼眸,某种迷幻却又有致命吸引的漩涡正在快速成型,让人目眩神驰。

    “而且,不止一次。”

    江风萧瑟,夕阳残照。

    当两人来到萧望师所说的地点时,仍不免遐想万千。

    ……他们见过的人?

    可谓是呼风唤雨、架海擎天的手段,出尘绝逸、盖世无双的武功,从任何角度说,神秘人的能力比之顾云天都毫不逊色。甚至,像是顾云天的影子,投射在他们掌控不到的另一个世界,屡屡逼得顾云天进退维谷。

    这样的人,他们若真的见过,会没有印象吗?

    松林茂密,巨石林立,与当年在临安的松树林密会神秘人派出小缙时莫名相似。

    一种不真实感和怀疑感冲击着他们,尤其是深入石林中,在空荡荡的黑夜里寻找良久,都没有半个人影的时候。两人几乎以为是被神秘人耍弄了,肩膀却被重重一拍!

    明明是上一秒才走过的路,下一刻就站了一个人,紧紧贴在他们身后,掌心滚烫。

    被他拍了一下的江朝欢几乎跌倒,还好顾襄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不是因为他有多用力,而是以他们的内力被人靠到了半寸之距仍毫无察觉,江朝欢还以为是见了鬼……自问顾云天都未必能做到这种地步,他还是人吗?

    “嘻嘻,你们胆子好小啊,我记得以前不是这样啊。”

    这声音?江朝欢与顾襄惊魂未定地回头看去,瞬间停止了呼吸!

    满头白发,却其实并不很老。脸上沟壑纵横,却看谁都满眼热忱,极是爱笑。

    历历往事如烟飘过,眼前之人的面容与那个早已被他们遗忘、甚至可以说从未在意过的过客重叠在了一起,怵目惊心。

    再无法相信,他们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现实--

    翻云覆雨、颠倒乾坤的神秘人,的确是他们早就见过、而且不止一次的人:

    万不同。

    “这个东西还给你,虽然现在还好像已经晚了,你已经不叫什么离主了,顾门也变成了魔教了……”

    此刻,万不同正把玩着一块紫檀木令牌,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愁眉不展。见江朝欢看向令牌,才有些不舍地伸手递了过去:

    “算了,还是还你吧。虽然紫檀很值钱,但我才不要用顾云天的东西。”

    顾襄不解地皱起眉,还不知道,这块令牌是在潮生崖上,江朝欢与罗姑坠崖之前扔给万不同,请他搬救兵的。

    那是万不同最后一次出现。

    后来救兵没搬到,万不同也消失了。江朝欢还是遣人找过一段时间的,但既杳无音信,慢慢也就不再放在心上,甚至这两年已经几乎忘了这人。

    可他,居然就是神秘人……?

    “你们怎么不说话啊,不认识我了吗?我们在四海客栈认识以后,不就是朋友了吗?江公子,你还为了救我杀了两个路白羽的属下,你不记得了吗?”

    见两人面色晦暗,沉吟不语,万不同大为急切,拉着江朝欢的袖子连连发问。

    “……我救你?”

    盯了他半晌,江朝欢目光微沉,淡笑道:“你需要我救?我第一次出手后你本已经可以逃走,却突然跑出来一个孩子绊住了你,使我不得不对路白羽的人下杀手……也在你安排之内吧?”

    “呃……”万不同脸色有些尴尬,但并未否认。

    “反正你本来对顾云天也没那么忠心耿耿,那两个人杀了也就杀了,我稍稍做点手脚,不过是帮你把反抗顾云天的行为提前一点而已嘛。你不会生气吧?”

    江朝欢认真地看着他,又缓缓道:“这么说,趁乱偷走她剑鞘上雀翎东珠的也是你。在客栈外,你又故意把它抛了出来让我看到,引我去寻,最后害我们落入罗姑尧叟之手。”

    “哈哈,你当时一定想不到,你们以为神秘叵测的那个背后之人,其实就是前一天还跟你朝夕相对的、没有武功的我啊!”万不同兴奋地伸手要拍他胳膊,却见两人脸色越来越冷,一只手凝在半空,有些尴尬地不知该不该落下。

    原来神秘人早在一切开始之前就露出过真容,甚至故意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却毫无察觉。

    尽管从心底生起寒意,深悔于自己的疏忽,两人此时却也无话可说。

    至于武功尽失之谈,自然也全是虚言。从适才他悄无声息的到来也能看出,他的内力绝不逊于顾云天。

    这样的一个对手……

    沉默间,担忧与期盼混杂着,万不同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指着一块巨石,邀请道:“我们坐下说嘛。还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们。”

    与三年前的印象一样,这个中年落魄的男子总是挂着点讨好意味的笑,自说自话,又爱多管闲事,口无遮拦。

    顾襄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仍不是很相信,却又不知该如何证实。半晌,只能茫然问道:“你真是那个……那个萧望师、萧思退,还有小缙口中的主人吗?你又真的万不同吗?”

    “是啊。”万不同被她问懵了,深吸一口凉气,正不知如何解释,却看到一队蚂蚁路过石头旁,注意力不由被吸引了过去。

    等他再回过神后,深感事情棘手,他想了想,跳下石头,向旁踏出一步,身形疾变,顷刻间幻成了一道虚影。

    千面阵。

    他们初遇时蒙万不同指点的步法,武功得以开悟到新的境界。而在此刻看来,千面阵也仍旧深不可测,精彩绝伦。

    这和令牌一起,已经足以证明他是万不同了。可是,神秘人真的会是这样一个……与威严深沉的顾云天截然相反的人吗?

    “小缙……你是如何掌控他的?”顾襄忍不住问。

    “就是对症下药嘛。”

    万不同说到这个仍有些赧然,尽量简略地解释着:“我让他帮我做三件事,做完就放他回去,可他人不大,脾气倔的很。一开始总要偷偷逃跑,于是我每天打断他的腿又接上。过了半个月,他不跑了,却不肯说话,于是我干脆把他嗓子捣烂,让他彻底说不出话。再教他练气,让他只能用腹语交流。”

    “你!”

    尽管早有耳闻,此刻他云淡风轻的描述也让二人实在不舒服。难忍心底窜起的火气,顾襄横眉怒视,豁然起身。

    万不同偷偷做了个鬼脸,小声找补着:“我放他回去之前不是都给他治好了吗?一点残疾也没落下……”

    “后来呢?”江朝欢拉顾襄坐下,平静地望着他。

    “后来嘛,我看他实在不听话,就吓唬他说,如果不替我做事,我就去逮你来代替他。”

    万不同目光点了点顾襄,嘻嘻笑道:“他果然怕了,同意了这个交易,将你们的信息情报都告诉了我,助我设局。不过,我还不放心,又用毒药加了层保险。”

    “但我对他可是仁至义尽了啊。三件事:借罗姑尧叟之手除掉你们、让萧思退伪装成陈西华杀了你们、与你们合作除去沈雁回,都是功败垂成,无一善终。但我还是给了解药放了他回去,还让他顺便带回谢家那两个小孩尸体,救了你一命呢……怎么说,我也没太多对不起你们吧。”

    原来小缙为了免于顾襄落入他手、遭到同样对待,选择了尚有生还可能的助他设局、对我们出手……

    江朝欢与顾襄相视一眼,均能想到熬过那些后,却还是无法避免亲手害了顾襄时,小缙心里会是何种滋味……

    “还有他回去后,我也再没找过他,好聚好散……”

    “够了。”

    顾襄并未疾声厉色,却蕴藏着极大的悲凉,让万不同瞬间住口,江朝欢也担心地看向她。

    “萧思退呢?”顾襄淡淡问道,平静得出奇:“他也是你这么调教出来的?”

    “你说他啊。”万不同有些迟疑地叹了一口气:“他们兄弟两个就说来话长了。总之,你不会想知道的……但他们已经习惯了,毕竟,对他们来说,可是从小就如此啊……”

    习惯……?江朝欢想努力从这个甚至看起来有点天真活泼的万不同身上看出点神秘人的影子,但与他想象中的实在差距太远……却又异常契合,在颠倒背离中严丝合缝地重叠,补全了那冰山下的另一虚空。

    “哦对了,萧思退之前跑去拜火教厮混了一阵子,回来后又主动找我,我都丝毫没怪他呢。”万不同努力地找补着:“现在他又和你们同袍了,你们二位可要多照顾他啊。毕竟,我一手扶持起来的牛马帮现在就在他手里……他可比他哥哥心软的多啊……”

    说着,万不同偷眼看向顾襄,一脸窥得秘密的喜悦,脸上的褶子都更深了些。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知道你是江……江玄的儿子?”在沉默中,万不同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带着一脸神秘与期待:“这不是你最想知道的吗?你问我啊!”

    “不必了。”

    既然是万不同,那么就能解释通了。

    早在初遇时,万不同就说过他的轻功眼熟,还怀疑他是凤血剑嵇闻道的什么人。

    但既然嵇闻道没有弟子亲眷,自己也不可能是他的儿子,万不同再努力想一想,发现他的轻功追根溯源并非嵇氏的溯雪回风,而是淮水派的踏莎行也有可能。

    那么,自己的身份,就不是秘密了。

    所以后来,万不同才会偷偷调查他,发现他试图找替死鬼代替谢家姐弟,对顾云天怀有异心,才更加确定了这一猜测,也开始从想杀他而转变成了谋求合作。

    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

    万不同面色冷了下来,正沉浸在自己的遗憾中时,听到江朝欢问他:“你,见过我的父亲吗?”

    “没有啊。”万不同一怔,随即一脸茫然,摇头道:“我年轻时在外避难,后来四处游历,直到近年才回到中原。虽然也想见一见踏莎行的主人,但那时候他已经……”

    他没说完,江朝欢已经了然。看来他与十五年前的最后一战也毫无关系,是不可能为自己还原真相的了。

    那么,现在能确定的仇人,依旧只有顾云天……和谢桓?

    离开松林时,夜色尚黑。

    万不同愁眉苦脸地盯着两人消失的方向,连连摇头。

    很久很久,他才起身慢慢走到两人适才坐过的巨石,抬起手,忽然一笑。

    下一刻,那坚硬巨石轰然炸裂,化为齑粉。而他不过将掌心覆在石上,微一用力而已。

    他一丝不苟地擦拭着手上沾染的粉末,看着适才被巨石占据着的空间变得彻底空旷无物,笑容愈加真切。

    转过身,他自己所坐的那块巨石也被倏然抹去了存在过的痕迹。

    就像,那个人一样。

    他们是不会明白的。

    全天下任何人,都不会明白的。

    ……

    匆匆赶回去的路上,两人都心情沉重。

    虽然见到了神秘人,但为何困惑和不安的感觉并没有完全消失……

    哪怕他的话与过去的事情印证得丝丝入扣,并无破绽,他对顾云天的恨意也顺利成章:传闻中万不同的师父千面叟就是被顾门下毒暗杀,他也武功尽失,销声匿迹。

    但是看到他那单纯热烈得近乎稚气的目光时,江朝欢最终还是拒绝了进一步合作的要求。

    “你报你的仇,我报我的仇,我们并不相干,亦互不打扰。”

    听到江朝欢这样说,他的脸色瞬间凝滞,干笑了两声。

    “……这样啊,我早该想到的,哈哈……”他自语着转过身,不再理会二人,已是送客的架势。

    想到这,顾襄不免担忧起来:“你说他会不会把你的身份告诉教主?”

    “他若想说,早就说了。我们内斗得越厉害,他才越是乐见。最后鱼死网破之时,才是他黄雀在后、真正出手现身的一天。”

    顾襄会意点头,无论是借刀杀人试图害死他们两个,还是后来屡次救了江朝欢性命,乃至于对嵇无风下手、引他们前往西域拜火教……其实都是将那潭池水搅得更浑,让所有别有用心的小鱼都能安全成长,直到风云际会,堪与游龙一争深浅。

    不过,垂钓者此时现身,会不会早了点?

    是为了稳住他们、让他们继续把注意力放在顾云天身上,还是另有图谋?

    “这个万不同,是易容过的吗?”顾襄怀疑道。

    既然培养出了萧思退这样的人,那神秘人应该也工于易容术。顾襄不禁怀疑今晚的他是否是真的面目。

    江朝欢沉吟道:“我们和万不同也就几面之缘,且今晚夜色浓重,他若是易容伪装,我们的确很难看出。但他的发声方式肯定不是腹语,而嗓音又的确与万不同一模一样,除非他也和萧思退一样天赋异禀,能将别人的声音模仿的出神入化。”

    这倒也并非没有可能。只是这也提醒了另一个方向:万不同只是神秘人找来的一个替身,用来应付和迷惑他们。可这又解释不了他的武功高到了臻入化境的地步。

    总之,不管怎样,二人都明白,神秘人让他们看到的,确实是他们想知道的,但也只是需要且可以被他们看到的,而已。

    见顾襄有些低落,江朝欢安慰道:“真相的一部分也是真相,蒙上了一层假象的真相也算是真相。万不同就算不是神秘人真身,也是他的身份之一。至少今晚,还是有些事实得以确认。”

    回去时天还没亮,两人悄悄潜入各自房间,歇息下来。

    然而刚刚躺下,外面却一反常态地噪杂起来。此时晨光未晞,他们就要准备出发赶路了?谢酽不是说午后再动身吗?

    又过了一会儿,吵闹声戛然而止,一切又复归平静。可这份陡然恢复的安宁又让江朝欢觉得隐隐不对,他推开房门,看到顾襄也行色匆匆,往他这里来。

    “江……江护法,二小姐!”

    两人还没说话,就看到一个使者慌乱地朝他们跑来,脸色奇差。

    “怎么?”

    那人张了张口,不知为何却噎了一下,最后只磕磕巴巴地说:“谢……谢堂主找你们过去。”

    相视一眼,两人均感事情诡异,心中亦同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当即撇下那人,掠身而去。

    一路,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眼中充满了惊恐,手脚似乎都不知如何安放。到底出了什么事,能让魔教众人惧怖至此?

    谢酽负手背对着他们,此刻闻声回头,脸上是从没见过的晦暗沉重。见了他们,甚至有些失态地叫了出来:“你们……没事吧?”

    “我们?”两人悚然一惊,还不知他为何突然这么问,难道去私见神秘人的事被他发现了?

    不过很快,谢酽的目光来回扫视了两圈后,确认两人没有异样,松了口气,却垂头不语。

    “到底怎么了?”顾襄是急性子,那莫名惴惴的感觉几乎要把她弄疯了。

    “小缙他……”谢酽说不下去,合上了眼。

    “小缙?”

    悬于头顶的巨石终于坠落,二人遽然间如遭雷击,已经能预感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肯定是很糟糕的事。

    但当谢酽艰难地完成了这句话后,二人还是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缙,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