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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辰年正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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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北麓陈仓遇故人

    出柳林铺后,王秉正一行沿着陈仓古道,当天就赶到陈仓住下。

    陈仓位于秦岭北麓,是南通四川、陕南,北上西安及中原京津的古道重镇。平日里,南来北往的客户都会在此云集。

    荆条属于冷门物资,主要产在秦岭南麓的沟谷低处。每年秋季,都会有商贩运到北麓陈仓贩卖。为让第一次出门的王秉正少受苦累,带队伙计打算就住在陈仓等货。

    第二日,伙计们带着王秉正到陈仓街市闲逛。十多年天下太平,陈仓街市已非常繁荣,诸般商品应有尽有。时节尚早,市面上没见到荆条。

    早听说收荆条须翻越秦岭,可只走了一日路程,不见翻山越岭,市集之上也见不到荆条。王秉正很觉奇怪。从伙计那里了解情况后,他坚决不同意驻留陈仓等待现货。

    “人又不是泥捏的,不用怕我不禁折腾。还是按往年做法,明日进山。”

    王秉正表了态,伙计们只好听从。第二天一大早,一行人开始往秦岭腹地挺进。

    一日艰辛,终于爬上了秦岭。他们在主峰南面的一个小镇住了一晚,次日再次上路。由此全是下坡,近一百里地的路程老早走完,下午就进了秦岭腹地的留坝古镇。

    留坝古镇因汉留侯张良得名,地处驿道之上。当地还有炼铁厂,是秦岭深处一个热闹所在。这里海拔不高,沟壑纵横,是优质荆条产地。

    从山西到陕西,王秉正一直在平原坝地生长。第一次进入山高林密,清流奔泻,鸟飞兽突的环境,他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编造酒海,荆条嫩了不行,老了也不行,最好是中秋之前刚开始落叶的。这年,王秉正一行到达时,荆条尚枝繁叶茂,恰到好处的荆条,还须再等上一段时间。

    且安排在留坝住下。王秉正同伙计们跑了几处往年供货的山民家,交代了今年收货的质量、数量要求,就再没多少事。

    无事,王秉正喜欢独自到镇上一家叫“太白”的酒楼坐坐。从酒楼的名字,王秉正感觉这家酒楼和自家的谪仙烧坊仿佛天生有缘。他还品出,太白酒楼卖的酒中,最好的也是谪仙烧坊出的柳林酒。

    一日午间,王秉正又到酒楼,在二楼挑了清静的临窗位置,要来一壶柳林酒,一碟干腊青麂肉丝,一碟野兔肉和两个小菜,一边浅斟慢酌,欣赏窗外的层峦叠嶂,一边翻看带在身边的书卷。

    坐下不到半个时辰,壶中酒还未饮去几杯,就听到有杂乱沉重的登楼声。多次到这里,王秉正对太白酒楼已然熟悉。若非大集天,打尖的客人多在一楼用餐。除非像自己这样图清静或有要事相谈,一般客人不会上二楼。

    王秉正趁放酒杯的间隙,目光从手中书上移开,瞟了一眼来人。这伙人有五六个,年龄与自己相仿,上穿白布短褂,下着青布白腰长裤,个个孔武有力。

    这不经意的一瞟,王秉正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过去。他看到领头汉子白布短褂的领口处,有用红丝绳系着的物件若隐若现。看那轮廓,定是一把长命锁。这样的长命锁王秉正再熟悉不过。

    “是遇故人了!”王秉正内心忽地有了种莫名欣喜。

    那伙人似乎和店家很熟悉,坐定不久,没见点菜,就有小二送了酒菜上来。盛菜用钵,装酒用坛,喝酒用碗,打开始就一边饮食一边大声划拳喧嚷。

    选择二楼独酌,王秉正要的就是清静,但那伙人无视他存在的吵嚷却没引起他的反感。瞅了闹得不凶的间隙,王秉正拎了自己的酒壶和酒杯走到那伙人桌前,笑对领头汉子说:“几位好热闹。不知在下可否加入?”

    见有陌生人搭讪,一伙人顿时安静下来。领头汉子仔细打量王秉正,看他手持青白细瓷酒壶,着干净长衫,但在儒雅的外表之下,身材敦实,目光炯炯,该不是寻常的贩夫走卒。

    “我等吵着兄台了?”领头汉子说话时,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般粗犷随意。

    “哪里!哪里!只是觉着一个人吃酒寡淡,想来凑个热闹,交些朋友。”

    “兄台是斯文人,要不嫌我等身上的汗臭,这寻常烧酒太烈下不了喉,同饮就是。”

    见领头汉子并未排斥,王秉正放下手中壶杯,同汉子一根长凳坐了,挽起衣袖大声呼唤:“店家,换个酒碗来。”

    应声中,店家送了酒碗。王秉正起身,捧起桌上酒坛,给自己的碗倒满,双手端起,环顾桌上:“在下王秉正,从凤翔过来,很高兴得识诸位。现在,借诸位美酒敬各位一个,我先干为敬。”言毕,一仰头饮尽。

    见王秉正面不改色地豪饮,桌上气氛立刻活跃起来。旁边的店小二识趣地把王秉正的碗碟从邻桌移了过来。王秉正身旁的汉子开始带头回敬王秉正,并做自我介绍。

    有人拎起王秉正的酒壶,将酒倒入口中,随后大呼好酒。王秉正借机说:“兄弟喜欢,我们换酒再喝。”招呼店家重新上酒。

    酒过几巡,话题自开。

    谈话中,王秉正得知,这几个年轻人都不是当地人,有的祖籍陕北,有的祖籍关中,都在镇外铁厂讨营生。而这太白酒楼的东家,也是从山外进来,是这伙人的师傅。平日里,太白酒楼就是他们的家。

    闹了一个多时辰,汉子们要回铁厂干活,王秉正送他们下楼,自己去结了酒账,与领头汉子约好,明日午时,再聚一起,好好喝酒。

    次日巳时末,王秉正赶到酒楼,在二楼常坐的临窗位置坐下,要了一壶秦岭当地的炒清茶,一边慢饮,一边等候。正午稍前,楼梯上沉稳的脚步声响起,见只有昨日领头的汉子一人到来。

    王秉正迎着汉子,一起到窗前坐下,互相问安。汉子说,铁厂有事,另几个兄弟今天不能来。王秉正表示遗憾,并呼店小二上楼安排了酒菜。

    小二下楼后,四顾无人,王秉正试探着问汉子:“想请教大哥一事,不知妥不妥当?”

    汉子未假思索:“兄台有啥话,但讲就是。”

    “那,我就讲了?”

    “讲!”

    王秉正再次打量四周,确认近旁无人,低声问道:“大哥可曾是闯门中人?”

    话音一落,汉子脸色骤变,刚才的豪放随意顿时变成了警觉敌意,眼里瞬间布满杀机。

    “你说啥呢?我听不懂。”

    见汉子神情,王秉正更坚信眼前人就是昔日童子营的兄弟。他伸手解开领扣,从胸口掏出长命锁摘下,然后拉起汉子的手,将长命锁放在对方手中:“大哥别误会,我也有一小物件,只是想请大哥掌眼,得教一二。”

    手中握着长命锁,汉子紧张的神情稍有缓和:“兄台,这东西你是哪里得来?”

    “十年前在凤翔,一位夫人所赐。她说,这是他日兄弟相认的信物。”

    言语间,登楼声又响起,两人停了话题,看着小二送酒菜上来。

    汉子当天穿着长袖布衫。他拉起王秉正的手,两人长袖相罩,汉子把长命锁还给了王秉正。王秉正将其揣入怀中,两人帮着小二把酒菜摆好。小二道声“二位慢用”下楼后,两人就面对面落了座。

    王秉正把两人面前酒杯斟满。汉子问:“兄台是?”

    “曾是童子营中人。”王秉正没拐弯抹角,干脆直接地回答。

    “兄台现在何处贵干?”汉子又问。

    “童子营解散后,家父经夫人许可也离了营。这些年,家父带着,自讨营生。”

    见王秉正话语靠谱,汉子放下警惕,承认自己就是出身于大顺军童子营。他告诉王秉正,童子营在凤翔解散,他及一帮兄弟无家可归,无亲可投,也没人认养,就被安排由一个教官带领,集体到秦岭山中一处小庙出家栖身。那小庙前明时便已破败,几亩薄地根本无法养活大家。待大伙都成了人,教官就领着大伙一路南下,原想去找队伍,却听说队伍早被打散,夫人率余部投了前明。大家商量后,决定暂时就地讨个活计。这些年来,虽清廷对大顺军旧人并未太过为难,但一些前明降清的官家及地方财主乡绅却记恨当年大顺军“追赃助饷”,对大顺军旧部一直未停止追杀。大家后来到留坝,见这里铁厂大量雇人,且厂里工人来自四海五湖,便于藏身,就留了下来。

    明了彼此底细,汉子离席下楼,稍后引一年约五十的男人上来,向王秉正介绍,说这是他们的师傅。师傅姓李,就是这太白酒楼的东家兼掌柜。

    虽已分别十多年,王秉正还是认出李掌柜是当年童子营中的教官之一。王秉正弯腰作揖行礼。李掌柜入座,简略道了别后情形,当王秉正说自己父亲就是当年闯王亲自招纳的酒水采办时,李掌柜也记起了当年的王秉正。

    这意外的相认,让几人都很激动。在把酒叙旧的同时,李掌柜让店里伙计去铁厂传话,让在厂里的兄弟下工后都到酒家会合。

    酉正时分,兄弟们陆续下工赶到酒家。李掌柜安排重置酒席,庆祝与王秉正相遇相认。所有弟兄,拼了两张八仙桌,才安排坐完。

    接下来一段时间,王秉正除同烧坊伙计去各山民家查看荆条砍伐情况之外,都会抽出时间到太白酒楼与一众弟兄小坐欢饮。

    相聚中,难免谈论时局,大家对大顺军的未来都失了信心。相比于王秉正,铁厂兄弟们都是战乱中亲人尽失的孤儿,历经离乱悲痛,包括李掌柜在内,大家面对眼下的太平,都倍加珍惜。

    过了中秋,王秉正的荆条采买工作基本完成。安排好车马运送荆条回柳林铺,王秉正又让李掌柜约齐了众弟兄喝酒道别。席间,众弟兄送了一把在铁厂用精钢打造的大刀给王秉正。一众约定,今后无论谁有难事,兄弟间一定相互帮衬,鼎力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