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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辰年正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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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巴蜀之地

    船到重庆府朝天门码头,已是九月下旬霜降时节。

    在北方,眼下正是寒意初起、黄叶落风时令。但在重庆府,群山苍翠,暑意仍未消退。渐入深秋的重庆,竟比沿途各地都热。

    朝天门城门上书“古渝雄关”四个大字。在长江嘉陵江交汇处,襟带两江,壁垒三面,地势中高,两侧渐次向下倾斜,有人沿山拾级而上。

    重庆十七座城门,朝天门规模最大。因历代官员都在这里迎接上差和皇帝圣旨,故被命名为朝天门。

    朝天门也是川江船帮最重要一个节点。川帮船运自此分界,下往江汉荆楚的由下河帮打理,上到宜宾、成都府的由上河帮把持。左钧一行将去的绵州、龙安府一干区域,正是小河帮地盘。三帮各自划段经营,虽不免会有交叉往来,原则上互不越界抢揽生意。

    一路走来,左钧一行早与船老板混熟。都是耿直人,自然容易成为朋友。听说左钧一行最远要上到龙安府,船老板在途中就主动提出到重庆后帮他们联系小河帮的船。

    船到重庆,船老板让左钧几人先在船上住着,直到帮他们联系到满意船只,才安排船工为他们搬行李换船。

    下船时,定金之外,左钧又补整一百两银子,以答谢一路上的悉心照顾。那船老板稍作推拒,也就笑纳了。待王秉正一行在新船安顿好,船老板盛邀左钧几人游览山城,找了重庆地道的火锅庄,请他们美美地吃了一顿,才将几人送回新换的船上。

    朝天门码头往上,经嘉陵江、涪江到龙安府,因航道变化大,不是所有船只都可直达。船老板介绍的是一条大船,舱室条件不错,但最远只能到达龙安府辖的江油县。

    左钧同王秉正、陈于珍商量一番,决定就先走到左钧老家铜牟镇,下步陈于珍怎么走,到时再想办法。

    由于是船帮朋友介绍,新船东在船价上要得也很合理。到铜牟码头,四人三间舱室,包路上饮食,要了九十两银子。左钧明白路程情况,直接答应了。左钧还表示,路途如有额外消耗,单独再算。

    船老板配齐人货,第二天一早,扬帆驶离了朝天门码头。

    从朝天门沿嘉陵江逆流而上,只三四天航程就从合川进入了涪江。

    巴蜀之地,此前几十年战火硝烟,被大西军、南明军、清军及摇黄等流寇反复蹂躏。但涪江沿岸诸州县与成都等平原区域的城镇相比,被毁损程度相对好得多。再加上是朝廷大移民的主要承接地域,人口恢复得很快。这时的涪江,不仅江上桅樯如云,沿途集镇也日渐繁盛。

    一路往上,天气渐寒,江风更劲。所幸有陈于珍在归州置备的棉衣夹袄,几个人都未遭风寒所欺。

    冬日寒风如画匠之手,把涪江两岸丘陵山峦涂染得五彩斑斓。特别是两岸江滩上那大片大片洁白如雪的芭茅和荻花,更是王秉正和陈于珍前所未见之美景。

    又是二十多天行程,左钧几人抵达铜牟镇时,已是小雪时节。

    铜牟镇位于涪江右岸,始于汉代,有“涪江水运第一码头”“绵州南大门”之誉。因当地丘陵之下有盐泉水脉,民众因盐脉而聚,最终为市。

    与很多地方汲卤熬盐方式不同。铜牟镇盐井又叫皮袋井,因这里盐工在制取井盐时,每日携皮袋盛水而得名。铜牟所产的盐西往康藏,北去陇陕,得地利之便,价钱实惠,深得民众喜爱。因为盐,即使是在烽火连天的岁月,铜牟镇人气商气也所减不多。

    左钧几人所乘之船到达铜牟镇码头时正是酉时光景。

    阔别近四十年,左钧近乡情怯,船尚未靠上码头,已有两行浊泪流出。

    几十年间生死两茫茫。亲人如何?家况如何?左钧心中有急切相见的渴望,更有未曾尽心尽孝的愧疚和自责。

    结完船资,带好行装,王秉正扶左钧走下跳板。陈于珍拉着李法天,跟在王秉正和左钧身后。因时间已晚,回乡前也未能联系上家人,左钧领着王秉正父子和陈于珍在镇上寻了一家客栈住下,打算休息一夜,了解家里情况,再作下步打算。

    从中秋到初冬,漫漫旅途,以舟为房,总难睡得踏实。上岸后,无风声水声相扰,王秉正、陈于珍和李法天都睡得特别香甜。

    唯回到故土的左钧一夜无眠。

    左钧家在铜牟镇江对岸一个叫左家岩的坝子上,家里原有大片良田,当年是镇里殷实富绅。左家以耕读传家,在铜牟镇已绵延数代,在当地修桥补路,做了不少造福乡梓之事。

    为更好地教育子孙,左钧父亲拿出银两,联合附近几位乡绅,在铜牟镇建了义学性质的学馆。在父亲督导下,左钧一直是学馆中学得最好的学生,先是考取了秀才,随后参加壬午(1642)科乡试,得中举人。

    癸未年,兵祸骤起。年轻的左钧满怀豪情仗剑去国。谁知与故乡一别,就是大半生。

    战祸已结,唯愿亲人们都安好!左钧在心中默默祈祷。

    次日一大早,左钧起床后,领王秉正、陈于珍和李法天到铜牟镇了解情况。

    时近冬月,川西北的早晨,已然霜重寒浓。左钧先找到一家街边小铺,给每人要了一份醪糟粉子加荷包蛋,待大家吃得饱足暖和后,又一起沿江边的临江街,向镇子上的渡口而去。

    临江街是条半边街,面江而建,房屋门面在街的一边,街道和江堤合二为一,堤顶就是路面。街道二丈宽阔,条石铺成。街临江一面有石围栏,围栏每隔二三丈左右有缺口,缺口外是大块条石垒成的台阶,一直延伸到江面。

    从昨天左钧一行下船的下渡口到今天去往的上渡口,涪江在这里形成一个深弧形洄湾。整个洄湾都是码头,泊满各式船只。

    临江街建筑风格很杂,有穿斗扇木架青瓦房,也有草顶泥墙的茅房。这些房屋临街面,大都无墙,主柱之间支着抬梁,抬梁和地面石墙基上有对应的卡槽。晚上不营业时,在卡槽里装上铺板,就是墙,可以锁闭房屋。白天,把铺板取下用两根长条凳一支,就成台面,在上面把要卖的东西一放,就可做买卖。

    街中心位置,有一栋建筑与周围所有房屋风格都不同。建筑虽也是穿斗扇木架结构的青瓦房,但比周围的房屋却要高大,位置也从街面退后两丈有余。临街一面,不是铺面,而是青方砖墙。砖墙正中是一道双扇大木门,高出街面九级台阶,青石门槛外有两只石狮子。狮子两旁的空地上,靠墙种着两株枝繁叶茂的桂树。大门上方,挂着一块大匾,虽已漆色斑驳,但“潼绵学馆”几个字,仍可看清。

    潼绵学馆就是当年左钧家与几位当地乡绅共同兴建的义学。当年,学馆里的学生,潼川和绵州两府都有。

    左钧很长时间驻足在潼绵学馆前。学馆大门紧闭,门前空地的石缝里长出的荒草很高,冬日里已见枯黄。

    左钧抚摸着学馆门前的石狮子,用手转动狮子口中的石球。少年时的情景,一幕幕浮现脑海。

    离开学馆,再往上走约一里地,就是铜牟镇上渡口。上渡口在一个小山脚下,相比于洄湾里的码头,渡口没有其他用途的船只,来往穿梭的,是两条对划的渡船。

    左钧家所在地左家岩,要从上渡口过江后,再沿江上行几里地才能到。左钧一行赶到左家大院时,已接近午时。

    田舍依旧。

    虽是冬日,但坝田里麦冬苗生机盎然,墨绿一片。麦冬田间,星布着一堆堆立放的玉米和高粱秆堆,远看,犹如尖顶小草屋。

    左家大院被一大片竹林围拥着,大院三跨两进,是当地最大的深宅。

    沿着熟悉的青石板路,左钧几人径直来到大院门口。院门大开,落在青石板路面上的竹叶被扫得干干净净。从这些迹象,左钧知道,家还在,家人还在。

    进入第一道院门,左钧便顾不得身后的王秉正父子和陈于珍,快步向第二重院门走去。一行人刚走到二重院门内的天井,就见一穿长衫戴瓜皮帽蓄豹尾发辫的年轻后生迎了上来。

    “你们找谁?”后生向走在最前面的左钧作了揖,问道。

    左钧上下左右打量一番,试探地报了自己父亲名字,问是否健在。

    “祖爷这会儿估计在堂屋里喝茶。我领你们去看看。”年轻人打个请的手势,在右前侧领左钧几人穿过第一道天井,向内院走去。

    听到父亲还健在,左钧心情更加激动。他顾不得理会带路的年轻人,几乎是小跑着从回廊奔向内院最里的堂屋。

    看起来,连年战火对于左钧家,并未伤及根本,只是不再如过去殷富罢了。左钧父亲左老太爷虽过耄耋之年,却依然健硕,能当家理事。

    堂屋的门洞开着,因背着光源,左钧刚进堂屋时,觉得屋里很暗。待适应了屋里的光线,他看到自己面对的神龛右侧高木椅上,坐着一个老人。老人穿青布长棉袍,手里把一小茶壶,穿船型棉鞋的脚下,还踩着一个大烘笼。

    虽已分开几十年,左钧还是一眼就认出椅子上坐着的正是自己的父亲。甚至不及撩下袍摆,他就双膝跪在老人面前。一声“爸”才叫出口,两行热泪就泉涌而出。

    从左钧进屋那一刻起,屋里老人也在打量他。背光看不清脸,老人没有认出左钧。乃至左钧喊了声“爸”,老人还是很惶惑地问:“你,你是哪个?”

    “爸,我是钧娃子,您的儿啊!”左钧跪着,膝行到老人面前,抓住老人空着那只手,捂在自己脸上。

    “啥?你是钧娃子?”老人明明已听清,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把另一只手上的小茶壶放在神龛下的八仙桌上,起身拉起跪在地上的左钧,向堂屋外走。

    午时,冬日阳光接近垂直地洒满天井。左钧一手握着父亲的手,一手扶着父亲的腰,走出堂屋,走过檐廊,来到天井里的阳光下。

    从暗的屋里出来,左老太爷还有点不适应正午的强光,他半眯着眼打量着左钧。在左老太爷心里,对儿子的记忆还是他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样子,眼前这个叫自己“爸”的人,已然是个小老头。但那脸庞、眉宇和眼神中,又依稀可辨,这就是自己朝思夜想了几十年却音讯杳无的儿子!

    “真是我钧儿啊!”老人抬手抚摸着左钧的脸庞,喃喃中包含着辛酸。

    “爸,我是您的钧娃子!”左钧压住父亲在自己脸上的手,回道。

    “钧儿回来了!我钧儿回来了!”老人激动颤抖,老泪纵横。

    这时间,家里许多人围了过来,但左钧却一个也不认识。

    “这是你儿子、媳妇和孙娃?”从与儿子相认的激动中稍微平静后,左老太爷开始关注和左钧同来的人,他打量着王秉正、陈于珍和李法天问。

    左钧想做解释,话还未出口,被王秉正用手止住,并接过话茬说:“就是呢,爷爷。”他用眼神示意着陈于珍,陈于珍和左钧都明白了这里面的意思,自没声张。王秉正叫过李法天,让李法天跪下,向左老太爷磕头,叫声“祖爷”。李法天乖巧地照做。

    “嗯,嗯,好了!赶快起来!”左老太爷兴奋地起身拉起李法天,牵着李法天的手久久端详,嘴里不停念叨:“好啊,这下好啊!一家人总算齐全了。”

    未时左右,一个干练的老妇出来向左老太爷禀报,招呼大家去吃饭。

    “嫂嫂。”不等父亲介绍,左钧一眼就认了出来。

    “哎!”老妇应道。她招呼左钧说:“快招呼娃儿们上桌吃饭。天冷,一会饭菜就凉了。”

    一家人入座,坐了满满三大桌子。相互认识,彼此敬酒。待酒好人欢,已到申时末。

    左钧领王秉正和家里成年男丁闲坐茶聊。嫂子找左钧商量晚上住宿之事。说准备腾出一间跨院让左钧一家住,但还需要时间。一旁的王秉正又抢了话说:“今天就不住家里了。我们行李还在镇上客栈里,就先在镇上暂住几日。”

    两人目光一对视,左钧附和着说:“对,就先不住家里,以后再说。”

    怕时间太晚渡口停摆,小坐一阵后,左钧同王秉正父子及陈于珍就起身要回铜牟镇。家人见他们态度坚决,也没强留。临行,嫂子再三叮嘱左钧,让其明天回家吃饭。然后由一个侄子套车将几人送到渡口。

    回到客栈,各自回房。王秉正和陈于珍扮了一天自己家人,左钧认真对王秉正道了谢。

    “谢啥!这么长时间相处,我和于珍不是早把您看作父亲了?法天更是将您当作亲爷爷。再说,您有一个家,有儿孙,老父亲也高兴啊!”

    “还是得谢你们。”左钧话语间透露着几分凄凉。大半生飘零,忠没能匡扶国本,孝尚无一儿半女,左钧心里,早已涌动着无限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