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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辰年正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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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红色的桂花

    “我想带个伙计跟天娃一起,去保宁那边梓潼县及潼川府盐亭县这些地方走一圈,看能不能多收一些糯红高粱。”一天晚餐,王秉正跟左钧商量。

    “要去多长时间?”左钧问。

    “说不定。短就十天半月,长不超过二十天。”

    “去吧!算好行程,中秋前赶回来。过节,得有人陪我喝酒。”

    “父亲放心,这个一定。”

    次日一早,王秉正安排伙计到镇上雇来一辆载人马车,带上包袱行装,渡河往绵州去了。在绵州城用过午饭,几人沿金牛古道奔梓潼而去。

    梓潼县是古蜀道的重要节点,离绵州约八十里,建县比绵州还早,隶属保宁府。梓潼之名,源自夏商,因其“东倚梓林,西枕潼水”而来。

    王秉正一行从绵州出发,缓辔而行,当天在一个叫魏城的集镇住了一夜。次日早行,午时之前赶到梓潼城外的长卿山下。从这里入城,需先乘船渡过潼江河。

    潼江河是涪江的重要支流,河有两源,均在江油。一源叫马角水,一源叫文胜河,两源汇合后,一路积溪纳流,到梓潼县境内时,已成滔滔巨流。再往下,流经盐亭后,在射洪汇入涪江。梓潼县城往下,潼江河所有河段四季都能行船。

    过得潼江河,从渡口通往梓潼县城内的青石板古道旁店铺林立,其繁华程度,不输绵州府城。

    王秉正在码头附近寻得一家酒楼坐下,叫来伙计安排饭菜,还随意打听了一些梓潼粮市的情况。

    听说王秉正要寻粮米市场,伙计正经回答:“这个时节,夏粮卖过了,秋粮还没上市。市场上除些杂粮,估计啥粮也买不到。”

    “高粱呢?”王秉正一边点菜,一边随意问他。

    “那玩意在我们这边都是拿来喂牲畜的,卖不起价,卖的也少。你们买那玩意干啥?”

    “做酒。”王法天接了话。

    “用高粱做酒?这事,我听东北边来的客人说起过。那东西又糙又涩,做出来的酒有法喝?我们这边,还是喜欢糯米酒和苞谷烧。糯米酒喝着舒服,苞谷烧喝来过瘾。”伙计自顾自地说着。

    王法天想回驳,被王秉正抬手制止:“我们就随便一说。你还是去安排饭菜吧。”

    下午有事,午饭没叫酒。几个家常菜,就着白米饭,饱肚解饥。

    饭毕,几人按酒楼伙计指点,去了城北粮市。

    淡季,又是炎热下午,整个市场不见多余人影。守店人看到王秉正一行,大多也懒洋洋的爱搭不理。

    在市场转一圈,见虽有摊铺售卖杂粮,却都是些豆类薯干和大麦苞谷。真如酒楼伙计所言,不见高粱影子,更不要说糯红高粱了。

    哪里才能找到高粱?

    一无所获之时,当王秉正一行正欲转身离开,从一间不起眼的小铺走出个四十岁上下汉子。那人冲王秉正上下一番端详,然后弯腰深躬作了一揖:“敢问,先生是绵州府铜牟镇上谪仙烧坊的王掌柜吗?”

    “您是?”王秉正上下打量那汉子,感觉似曾相识,又记不得是何处故人。

    “掌柜贵人多忘事。去年秋天,我往您烧坊送过高粱的。”

    “原来是你。”王秉正记起来了。

    “王掌柜远来梓潼,有何贵干?如不嫌弃,请到小店坐坐?”汉子做了请的手势。

    王秉正正愁找不到熟人了解当地行情,自然也就不客气,坦然接受了邀请。

    在梓潼这本就不大的粮市上,这是家小得很容易就让人忽略的店铺。店铺简陋,所售之物也不过只是些寻常作物。进店后,汉子拭干净两条矮长凳,请王秉正等坐了。然后搬来一个小方几放在中间,再找来四只半釉土红碗,拎起凉水壶,给每人倒了一碗冬桑叶凉茶。

    “这个小店铺是我平日用来买冷僻杂粮的落脚点,也不指望在这里卖啥东西,简陋了些,还请王掌柜莫要见笑。”汉子讪笑着,将茶水递了过来。

    “场地这么小,收来粮食咋放?”王秉正环顾小店,喝了口凉茶。

    “做的就是小本生意。东西收上来,立即找下家卖了,不用囤放。”

    “哦。记得去年你给我送过高粱。可这市上,咋就没见到几颗高粱呢?”

    “高粱这东西,梓潼这边种得不少,没人吃,也不值钱,所以没人愿卖。再者,这季节,新高粱还在地里灌浆,市上当然没有了。”

    “哪里才能买到高粱呢?”王秉正直奔主题。

    “真要收,梓潼附近地界,一年收三五百石应该可以,但得到乡里去收,更好收也更划算。我们一般都用盐茶和针头线脑这些东西去换。”

    “值当得啥价?”

    “辛苦费在内,一石合下来也就五六百个铜钱。”汉子对王秉正打了埋伏。在当地,一石好稻谷的价钱也就五六百文,高粱杂豆及苞谷这等杂粮,收售价钱只有稻谷的三分之二不到,最高也不会超过四百文。

    “如果托你来买,每年最多可以给我买到多少?”王秉正倒是并不介意。

    “那得看王掌柜能出什么价了。价钱合适,多托几人,跑远一点,一年收个千八百石不是问题。”

    “去年你给我送过粮,应该知道我们的价钱。我按黄谷同期价钱给你如何?”

    “那运费呢?”

    “按规矩,我们不管运费。你能收到五百石往上,保证高粱干净,我可以雇车来拉,也可以像过去一样,由你送到烧坊,我在黄谷价上可再涨一成。”

    “一言为定?”

    “可以与你写纸约,付定钱。”

    “那我们先小人,后君子。”

    “好!去找纸墨笔来。”

    “稍坐。”这么好的生意送上门来,汉子如同被金元宝砸中,立即出门找纸笔去了。

    待他找来笔墨,王秉正吩咐王法天执笔,按商定好的内容,写了一份纸约,明确了不同种类粮食的计价及付钱方式。此外,王秉正还专门就糯红高粱列了一款,要求是能收尽收,需单独存装。

    写好纸约,阅看无误,再誊写一份,双方签字画押,交换收起。王秉正依约给汉子付了十两定银。

    办好这些,汉子喜形于色,当即关门,要请王秉正一行喝酒庆贺。王秉正推辞不得,只得应承。

    汉子关好铺门,一行人出了粮市。听说几人还没住下,就将王秉正一行带到梓潼最好的一家客栈住了。

    安顿好后,天色已不早。汉子领几人出了客栈,找了家当地有名的酒楼,要来一桌看家菜肴来招待这伙财神爷。酒自然是免不了。原本打算一人一壶苞谷烧,却被王秉正叫住,最后只上了两壶酒。

    王秉正达成了此行的目的,汉子找到发财的机会,两方皆大欢喜,席间气氛自然欢愉,但那酒却总也喝不动。汉子频频举杯,除他自己和车夫外,王秉正、王法天包括烧坊伙计,都只是皱着眉头干了头三杯,其余的,则是浅尝辄止。

    汉子似有疑虑:“王掌柜,这酒老喝不走,是不是对我做事有所顾虑,信不过我曹某?”

    汉子姓曹,名家富,双方签纸约时,王秉正已经知道。

    “我家掌柜做事,一向大气。这酒喝不动,不是他信不过你,只是这酒确实太难喝。等你送粮下来,让掌柜请你喝一顿我家的酒,你就晓得啥是好酒了。”接话的是随行的伙计。

    “真那么神奇?”曹家富瞪大了眼睛,将信将疑。烧酒他喝过不少,哪有那么大的区别?

    “以后你就知道了。”王秉正一笑,给了曹家富许多宽慰。

    饮酒虽不能尽兴,但宾主相处甚欢,这顿很早就开始的晚饭还是吃到了掌灯之后才告完结。王秉正吩咐伙计结账,被曹家富死活叫住,最后只得让曹去付了钱。

    从酒楼出来,曹家富热情不减,直到把王秉正送回客栈房间。在王秉正房间内,曹家富央王秉正不要急着离开,多在梓潼盘桓一天,他好做东,带王秉正去县城外的七曲山参拜文昌帝君,求神仙保佑,大家共同发财。

    本不是此行安排的内容,但自幼读习诗书,王秉正对文昌帝君多少有些向往。既然来了文昌祖庭,要做之事也办得顺利,不去参拜一下文昌帝君,仿佛真还说不过去。他欣然接受了曹家富的盛情。

    次日一早,曹家富来到客栈,等几人起床洗漱完毕,一起出街早饭。除稀饭、包子外,曹家富还让摊主给每人上了一碗稀奇吃食。

    “这是啥子?”王法天虽已同王秉正一样高矮,毕竟还是孩子,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动筷之前,他指着碗中浇着鲜亮红油的翠绿“面片”问道。

    “片粉。这东西走出梓潼,你们就吃不到了。”曹家富告诉他。

    “用什么做来,有这般好看颜色?”确实从未见过,王秉正也感到好奇。

    端粉上来的女摊主滔滔不绝地介绍了一番。原来,这是绿豆芡粉做成的食物。是用韭菜或菠菜捣碎的青汁,和着甜井水一起,将芡粉调成稀浆后,舀入平底圆锅内荡平,再放入沸水水面摆动。等粉浆凝结,将平底锅汆一下沸水后提出,再放入清水冷却。最后起出,平铺在桌上。照此法一层一层码,码到三寸上下,用刀切成一寸宽长条。吃时一片一片撕开,所以叫片粉。

    明白了制作过程,王秉正拿筷子拨弄面前的食物。只见这片粉色绿质嫩,层次分明。用筷子挑起,柔滑而富有弹性。拌匀后挑一片送入口中,凉爽筋道,麻辣鲜香,还带有一点芥末的冲味,真是一道爽口小食。

    尤其是王法天,在王秉正细细品味之时,已将自己那份吃得干干净净。见他意犹未尽,曹家富让摊主又上了一碗。

    用过早饭,一行人挤在王秉正带来的马车之上,奔七曲山而去。

    七曲山在梓潼县城的东北方向,距县城约十八里地,被森森翠柏覆盖着。

    这是一片罕见的古柏群落,最老的植株已近一千六百年。这里的古柏大多是秦始皇当年诏令种植的,所以被当地人称为皇柏。除皇柏外,这里还有汉代张飞镇守阆中时,为拓宽驰道增植的汉柏,人称张飞柏,以及文昌帝君亲手植下的晋柏等。这些历时千年的树寿星们,根如铁石,壮若苍龙,树干粗壮,高耸入云,虽饱经岁月沧桑,依然生机勃勃。

    初秋虽是酷热,但一入柏林,透骨的清凉令人不觉神清气爽。

    文昌帝乡就在古道旁。首先进入几人眼里的,是一座气势恢宏的三层楼阁,叫魁星楼。魁星楼正中有“帝乡”匾额,匾额之下是皋门。

    在庙祝带领下,王秉正一行登上魁星楼。楼上供奉的神祇,是文昌帝君的第一化身魁星。只见那魁星蓝面赤发,右手高举朱笔,左手执富贵花,右脚直立鳌头,左腿朝后翻蹬,怒目圆睁,青面獠牙,肌筋暴胀,右膝盖上是一方孔金钱。

    庙祝介绍,七曲山文昌帝君执掌人间功名利禄,作为其第一化身的魁星,就是给科举高中魁首的士子们赐予富贵的。于是读书人中就有“魁星点斗,金榜题名”的之说。读书人怀着敬畏之心,来瞻仰朝奉文昌帝君,是渴望被魁星右手那支笔点中,文运、官运齐来,独占鳌头。

    过魁星楼迈进帝乡大门,迎面是中间嵌九龙石壁的二十四级石阶。这二十四级石阶象征的是二十四孝。登上石阶,就是名为真庆宫的文昌宫正殿。真庆宫中所供神像,头戴冕旒,身着九龙袍,慈祥和善,这是文昌帝君本相。

    在文昌正殿参拜文昌帝君时,王秉正嗅到幽幽的桂花香味。从正殿穿出,果然看到几株古桂。时近中秋,那些古桂翠绿的叶片下,已有红色的桂花悄然绽放。

    读书人把科举及第称之为蟾宫折桂,在主管功名的文昌帝乡,怎能少了桂花!王秉正心中思忖之时,竟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

    几株桂树后,有一大殿,名为“桂香”。庙祝说,桂香殿是前朝所建,采用了减柱造法。围绕殿内四根粗大柱子细看,它们都向不同的方向大幅倾斜。而随着人的方位变化,柱子倾斜的方向也随之变化,很难确定它是如何倾斜的。

    桂香殿里供着三尊神像,正中头戴王帽的是文昌帝君被封为济顺王、英显武烈王时的形象,两侧是他的两个随从。右侧是傻得可爱的天聋,左侧是憨态可掬的地哑。聋者欲言而一无所知,哑者尽知之而不能一言,这样就可以保证谁中状元、谁当大官、谁得多少利禄等天机不被泄露。

    在大庙里一路瞻仰,不觉已到午时。庙祝征询得知,王秉正几人要在庙里用素斋,就领几人在古柏下一角小亭内坐下,泡一壶清茶,嘱斋堂居士备餐。

    用过午饭,王秉正留庙祝同坐。换了香茶,一边品茶,一边请庙祝为自己讲授更多文昌帝君的掌故传说。直到酉时初,太阳西沉,给了庙祝二两银做香火钱,下山回了梓潼城。

    晚餐时,王秉正向曹家富询问,如何能便捷迅速地去往潼川府盐亭县。

    多年贩运粮豆,曹家富对附近州县都很熟悉。这一路,地理环境相同,百姓耕种习惯相近,都有零星种植的高粱。所以,他建议王秉正弃车,沿潼江河走水路出发。在盐亭办完事后,可沿水路从射洪进涪江,再沿江上行回铜牟。这样走,可联络更多地方,以便购入更多的高粱。

    这个建议不错,王秉正欣然接受了。回客栈结了车夫车钱,打发他先回铜牟,又请曹家富帮忙联系船只,确定了第二天的行程。

    次日一早,曹家富先到潼江河边,联系了一艘成色较新的小客船,讲好价钱,交代好行程细节,才去客栈叫王秉正几人。

    客栈这边,几人起得很早。车夫最先离开客栈,要去城边道旁看能不能找点顺路人货捎带,赚点费用。王秉正让伙计结了店钱,按约在客栈大厅等曹家富。

    进客栈就租船事宜向王秉正交代一番,曹家富借客栈掌柜纸笔,给王秉正写下一个地址。他嘱咐王秉正,到盐亭后按地址去找一个姓赵的粮米商。这人是他的朋友,对潼川府粮市行情很是熟悉,去年秋也曾到铜牟镇给谪仙烧坊送过粮。他介绍说,这人十分靠谱,有需要,可以和他合作。

    要事说完,几人同出客栈早饭。王法天念叨着昨日吃过的片粉,曹家富就将三人又领到了昨日的早餐摊点,依昨日例,每人上了一笼包子,一碗稀饭,一份片粉。王法天例外,直接给他叫了两碗。

    吃过早饭,四人步行向城外码头而去。船家已做好准备,就等客人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