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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荣的石头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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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草霜风,满地秋声(上)

    秋风温柔地从送行的人群堆里将要远行者们推了出来。

    当先的是一个昂藏大汉,浓眉大眼,不怒自威。他头戴纯黑璞头,头发不羁地落在后背和肩膀上,驾着一辆马车当先而行,左手里把玩着一柄小刀,刀把刀锋光芒在指尖若隐若现,神出鬼没地在掌心钻进钻出。

    车帘搭在窗内,隐约的有一个灰扑扑的女子身影坐在车内发呆。婉婷终于还是被赏赐给了金虫,仓促间身份的转换并不能给她带来足够的安全感,看什么都不顺眼,看什么都不对劲。

    脾气陡然暴躁的结果就是,金虫那个天下罕有的高手不敢跟她说话了。而二人之间的突如其来的沉默更加剧了某宫中待了一辈子的女子的慌乱与无助!她的自制自持已经快到崩溃爆发的临界点,而失控的后果可能就是无缘无故的眼泪和愤怒的发泄。这更加剧了金虫的心里压力。

    女人一方面怨良人不懂自己心事,那拔吊不识的样子很像两代皇帝那无情无义的嘴脸。这个认知使得女人恨不得立刻跑回太上皇跟前求饶,回头是岸。但尚存的一丝理智在告诉她,二人间的关系并不是她所担心的那样,毕竟在闻大娘跟前,某人发誓要对自己好,一辈子!

    另一方面,婉婷又恨自己是如此软弱。受了那么多年的特训,自己也算是有一技之长的,怎么就和自己鄙视的那些个小女人一样了?没有男人又怎样?自己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就像传说中的不需要男人的缧祖剑仙一样。

    在她繁复起落的心情纠缠不休之下,还没出京畿之地呢她就撕碎了三块手绢。天啊!感情既伤人,更伤帕子。

    马车里实在是太闷,但是婉婷还没有下定决心,直接说还是拐弯抹角地探一探金虫到底是想怎样.......该死的男人!天生不懂拐弯!

    桃叶怎么回事?怎么还不上车里来安慰姐姐我?

    她将头探出窗外,桃叶和金荣正陪着胡氏缓步而行。

    胡氏今天穿上了太上皇亲手挑选的大衣服,似乎有点像是把自己嫁掉了一样,可是脸上却是一片茫然。这树、这草、这天、这河.....为什么在我眼前是这个样子的陌生?到底发生了什么?

    到了远山不再灰暗,小河不再曲折,风也不再奔腾,田野不再熟悉的时候,她突然明白了点什么:儿子这是要走了?

    她摇摇头,这个想法到底是什么意思?走了?走到哪里?不是一两时辰就能跑个往返的城里吗?喔,她悚然而惊,想起来了,对了,是蒙古草原........蒙古在哪里?听说要走一个月,要赶在第一场雪之前到的地方。

    天啊,我干了什么?竟然同意了唯一的亲亲宝贝儿子去那跑断马腿也走不出来的草海荒漠去挣命?

    她头轰地一声爆裂开来,金色,红色,黑色,白色,紫色的布条在眼前飞舞,蓝天好宽广......这是她晕倒前最后的映像。

    一个梦!这肯定是假的!只要我睁开眼,一切都会消失!

    遥远的呼唤将胡氏惊起,忽然着急慌乱四下看,一眼看到了儿子,赶快抓住!他还没走!他还没走?好险!幸好.......梦醒了?

    胡氏慌乱地说着好险幸好,用尽全力抱着金荣,忽然看到马车,甲士,武器,桃叶......这个女人是谁?天啊,这竟然不是梦!

    胡氏放声大哭,撕心裂肺地哭,毫无保留地哭。除了眼泪,她不知道如何才能表达恐惧。风声呼呼,云落草低,这是天意还是命运?除了用最大的哭声压倒这残忍的狞笑,她不知道如何抗争命运。

    挣扎,拼命,努力地活。

    一切都是选择。儿子的,也是自己的。

    怨谁?

    她心思急转,万一儿子不要娘了怎么办?万一儿子想我了怎么办?万一儿子生病了怎么办?万一儿子想吃娘亲手做的豆饭了怎么办?万一儿子晚上踢被子了怎么办?万一他吃不好吃不饱了怎么办?万一其他小朋友欺侮他怎么办?万一他回不来了怎么办?万一他.........

    我活不成了。

    当年他在怀里吃奶,满意的样子好像拥有了整个世界;他紧紧搂着腿喊妈妈抱,然后被举空中咯咯笑;他因找不到妈妈而眼泪挂在眼角,因忽然看见了妈妈开心地笑;他抱着手臂问,爹爹是不是不要我们了;他迟疑地看着海外归来的爹爹不敢上前;他抱着要去海外的爹爹,不肯放他走,然后哭了三天;他看着冰冷的父亲的尸体一个晚上没有睡觉;他半夜里望着窗外星空发呆,跳出窗子坐在房顶;他被自己骂得惊惶无助却一直不肯低头;他倔强地扔掉书,吼读书有什么用?他从学堂里拿回一两银子说是薛大爷给的赏,但目光里却藏着一些看不懂的东西.......

    胡氏终于想通了些什么。

    我不要当退休皇帝的女人,我不要大富大贵,我不要漂亮衣服。我只要儿子在身边,他是我的全部世界,他是夫君留给自己的唯一念想。

    他走了,我是谁?他走了,我怎么过?

    哭,哭,哭。

    没有办法,只能哭。

    我要和儿子在一起。

    她在金荣怀里哭了半个时辰。直到金荣保证,天气暖了就回家。

    贾璜媳妇、金荣姑姑第一百次地保证把金荣的消息第一时间送到。

    金荣道:“娘,我一安顿好了就来接您。现在的分离是为了以后永远在一起。您看着天边的大雁,说不定有我寄来的书信绑在腿上呢。”

    胡氏破啼为笑,这一辈子的眼泪都倒出来了,但愿以后再不落泪。

    连飞保证一定护着爷平安,自己一定死在爷前头。胡氏摸着长高了一截的连飞勉强露出一丝丝笑容,“你们都必须活着,我还要给你娶媳妇呢。”

    闻大娘走上前,她刚刚骂了儿子一顿,逼着金虫钻进车里陪着婉婷说话,各种奉承小意儿赌咒发誓剖心开肚。

    但是她没有哭,虽然她也是娘,也是单亲。

    她搂着胡氏,二人同病相怜。

    如果不去拼,这个世道哪有活下去的可能性?

    大不了一起死。到了地下,一家三口就团聚了。

    有了这个认知,胡氏的眼角挂上了笑容。俺要替儿子和那死鬼多念老母和家乡,替他们在真空家乡预定位子,菩萨会保佑的。

    童隰的马车赶上来,他保证将金荣完完整整地交还到胡氏手上。胡氏深深地福了一礼,然后看着三辆车在荣国府赞助的一百骑士的簇拥下向远方走去。

    贾琮走在最前面,没有人为他送行,他的心已然飞到了天边,幻想着日后万骑相随踏平荣国府的一天。

    他们将在大同和余立根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