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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荣的石头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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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墟但见,暮天摇落(上)

    九皇子水溻今年虚八岁,虽然人在尚书房读书,心却不知道飞到了哪里。

    今年是个好年份,三哥五哥陆陆续续倒了大霉,一辈子翻不了身的那种。六哥跑草原去了,音讯渺茫——最近一个消息是他在跟俄罗斯人战斗,在战场上杀了不少敌人。

    杀吧,杀吧,等着哪个幸运儿能取了他的首级去。按照母亲和舅舅的说法,跟蒙元人勾结在一起的皇子,肯定是卖国贼子,搞臭他也就是一两句不算谣言的传说而已。

    哈哈哈哈,水溻脸上露出了笑容,正在讲《资治通鉴》的大学士瞄了他一眼。九皇子立刻做好表情管理,让自己起伏的心绪平静下来。

    大学士肯定是看出了什么——从他没有敲自己手心的情况看,我水九郎要发达啦!

    大概唯一的竞争对手是老十那个野种,才六岁,哦七岁。跟我斗?

    水溻面色有些阴沉了,如果秦丽妃和贾德妃联手,自己娘哪能有胜算?幸好贾德妃进去了,能不能活着出来要看命。

    等我以后当上了至尊,嘿嘿,可要好好感谢感谢贾德妃——你的养父干掉了老三和老五——我赐你全尸好了。

    贾德妃虽然曾送了九皇子一套无锡的田庄,有钱也买不到的那种,但是这是我当迎亲使赚来的辛苦钱!贾德妃的老爹从来没有说过我一句好话!总是跟老五混在一起,金山银山往忠顺王府里搬!

    气死我了!一个田庄能跟金山银山比嘛?九皇子用力按了按脸颊,把愤怒揉揉散!

    虽然这次放逐老三老五贾政有功,但要得到本皇子的原谅,必须要拿出诚意来!——金山银山不嫌多,珍珠玉石房产奴仆不嫌少!贾府著名的美人,给我来十个八个的……听说有十二钗,十二官……

    水溻擦擦口水,然后在纸上写了两个字掩饰一下尴尬的猪哥相。那个大学士的眼睛又瞟了过来。

    隔壁的水洱轻声咳嗽了一下。

    水洱自从当上了宫布的媒人,就不肯回宁夏了,赖在京城不走。他的爹爹将会降为郡公,德王一系传到他就泯然众人矣——除了有钱,一无是处。

    水溻淡淡地笑,他们的钱是跟青城做生意赚来的……舅舅眼红很久很久了。水溻思考了一下让舅舅掺合一下青城生意的可能性,有些气馁。如果不发生点儿大事,估计舅舅的生意做不过别人——东西又差价格还高,在老家全靠强买强卖活着的……只除非我当上了太子!

    水溻在心里记了水洱一笔账,咳什么咳!老子不怕那个大学士!眼看我就要封王当太子了,他敢拿我怎样?

    杀他的头!

    放学后水溻甩掉了上前搭话的叔伯兄弟,昂首挺胸地回到钟粹宫,喝了一碗冰糖雪梨汤,吃了一块茯苓饼。

    他的娘梅妃极普通的出身,全凭一张闭月羞花的脸和软软的常熟口音脱颖而出。

    她唱的昆腔能让人无法自拔,她的舞姿能使皇帝急不可耐。当然只除非云皇后发话,梅妃是轻易不表演的。梅妃本来和贾德妃暗成默契,共抗皇后,可如今只剩她一个人了,要承担从皇后到普通嫔妃的妒火——喔,还有秦丽妃。

    云皇后自从两个亲儿子都被流放后,就病了。脸上的泪水就没有干过,对贾氏的诅咒就没有停过。如果贾德妃不曾被扔进冷宫夹道,梅妃怀疑云皇后会亲自手撕贾德妃,并骂她是下不出蛋的母鸡。

    看着儿子吃过点心,望着自己,梅妃端起茶盅,呆呆地看着空气,然后把盅放下。我要做些什么才能保证儿子上位呢?她的眼睛向水溻看去:这个孩子下巴过于尖削,眉毛淡而细长,给人根基不稳、福缘不厚的感觉;鼻子不算高也不肥,至眉交接处戛然而止,不像能通天的样子;骨骼轻脆,肌软肉薄,毫无力量——虽然也在读书练武,好像并无出彩。

    说这个九岁的孩子文采斐然,那太假了。说武艺高强,又太虚了。讲谦恭逊让?太普通了。琴棋书画的本事,一个都拿不出手;四书五经六艺七情通达八卦九章算术都并无出众者。若广交少年俊杰,又太危险了,北静王的天罡会的结党余波还没过去呢。装老实木讷吧,现在又不是汉朝,老实人当不上皇帝!装聪明狡猾,玩儿小心机、小把戏?在大学士和皇帝面前玩儿,唯只能彰显其蠢!表演忠直厚重诚恳仁义谦虚?到了该下狠手的时候岂不是自缚手脚?搞科研或经国济世也不行,忠顺王前车之鉴啊,说他宣扬外道邪说,豢养西洋家奴。

    ………愁杀个人!也没个靠谱的人商量商量!

    梅妃站起身,九皇子赶紧也竖起来,垂手伺候着。天色还早,离天黑至少两个时辰。她们向御花园走去,但愿今天运气好,能偶遇皇帝。

    贾元春将身上的丝衬衣收紧,鞋子是薄薄的丝鞋,到了晚间极冷。她向头顶看看,红色的宫墙高如悬崖,将窄窄的夹道死死禁锢在暗无天日的阴影里。

    从明朝起,这夹道就是被定罪的宫人妃嫔去处:圈禁在污水横流、垃圾如山的高墙夹缝中,缺衣少食。

    你跑不动,也跑不掉。

    贾元春在垃圾中看到了白骨,不知是何年何月何日倒霉的宫人惨死于此,无人收拾。贾元春独自一人坐在稍微看上去干净些的角落里,望着同样被高墙箍死的天空渐渐染上红心蓝边的晚霞。

    进了夹道的宫人归宿多半就是那堆垃圾了吧?三只老鼠大摇大摆地从元春面前走过,血红血红的眼睛盯了她一眼,很像草原狼在打量鹿群——等这个大个子气力消散,就开饭。

    元春回想起小时候,娘还活着的时候,爹爹又娶了一个女人,说是给充满了病气霉气的家冲冲喜。不久后娘便去世了,可能是病死,也可能是气死,也可能是经不起那喜气,给冲死的。

    自己被卖给了荣国府本宗老爷——珠大爷那时候还没去世,王夫人希望有个女儿——或者她们一直在留心挑选可以收养的女孩儿……而自己碰巧完美契合所有的条件:无亲,不丑,无残疾,年龄合适。

    作为女儿,元春很小时候就知道自己是要进宫当女史的,所以她必须要学习读书写字,作诗填词,能歌能画。

    贾氏是武将世家,二代之前男人们读写都勉强,更别说女人了!家里除了贾敏姑姑能看懂大约几十个字,其他女人都是只会针线的。

    她们竭心尽力地让自己读书,又让贾珠娶了书香门第的李纨,可能是在算计着转型当文官吧?元春想笑。一切富贵、权势、骄傲都是过眼云烟,或早或晚都将逝去,成为尘埃。

    贾政一心想让自己变成文学女青年,在一众秀女中脱颖而出,结果自己组织的诗社反而让皇帝腻味死了。

    看着皇帝读女人写的“雄赳赳的脂粉”诗词那强忍恶心样子,元春带着泪笑。

    云皇后就不识字,不照样当皇后?想欺侮自己时就让自己抄经祈福。

    元春撇撇嘴,一群蠢货。

    自己何尝不是另一个蠢货?只是贾氏跟皇家的交易的一部分而已。

    当贾氏和皇室好得穿一条裤子时,自己被一路提拔,快速高升。当贾氏成了皇家的眼中钉肉中刺时,下场就是半夜省亲,动辄得咎,最后落入冷宫夹道,成为老鼠的食物。

    元春哭了一会儿,其实眼泪早已流干,又没个观众,哭给谁看?老鼠吗?

    太阳应该快要落山了,深邃的夹道平地里起来了一阵风,初秋的寒意直入心底。

    亲生父亲卖了自己,养父母当自己是工具,男人则当自己是马桶。

    如果我生下一男半女……没用,秦嬷嬷一直在给自己喝大寒的药汤。皇帝的儿子都是有资格的女人才能生的,但凡出身好一些,母族太旺的,都无所出。

    一代代的贾皇妃,并无一人有一男半女留世!这才是真相:皇家不允许贾氏出太后。当然贾氏也想尽办法让皇帝的选择不多。

    所以赵国皇家人丁不旺,尤其男孩之少,简直是帝王之耻。历史上多少皇帝的儿子在三十个以上,甚至上百!许多意外怀孕的女子最后都下落不明了……真不知道他们怎么下得了手!红娘子还说要拯救天下可怜女子!连自己的后宫都管不好!你们该问问这儿的冤魂是不是需要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