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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荣的石头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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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求余味,了不可得(上)

    金荣前面走,上千人灰尘铺面,泥浆沾身,跟在后面。金荣高歌道:

    “观心世间,听语道旁,或说无可救药。

    苦心噫语,孤诣凡愁,只笑痴心空抛。

    命该无有,运去财留,慧眼无识亏少。

    生气渐紧,活眼未成,棋行终局虚劳。

    瞽者不稀,聪明罕遇,空图酒醉今朝。

    死者不去,活者淹留,荦荦何堪排扰?

    朝生夕死,随波逐流,春秋不够催老。……也罢,不如放手。”

    到了最后突兀的“不如放手”时,他身后已经跟了近万人。

    这个热闹真值得一看——金荣已经站到了凌府门口。

    他微笑道:“凌相,金荣来访,请开门。”

    凌府大门紧闭,门房龟缩,白色的一对灯笼摇摇欲坠,素布缠花,黑纸黄钞,隐隐有唢呐急吹。

    金荣背着手静静地等着,春风的寒意从高檐、危楼、砖墙缝隙中透出,午后阳光从稀疏枝叶中透出照在金荣脑袋上,他的五官的金属质感越发地明显了起来。贾瑞站在他背后,偶尔会不安地咳嗽一声。

    一个小脑袋从高墙上探出来,向金荣等人望去,本不宽敞的胡同全部站满了,大家安安静静地听着偶尔的风刮过卷起一场呜咽。

    那个小脑袋摆了一摆,另一个更小一圈的脑袋从他肩膀后面冒出来,两人似乎惊叹外面居然聚集了那么多人,发出了不明含义的声音。

    金荣愣了一愣,那俩孩子说的是“没用。”张唢呐的徒弟给出个没用的结论?那么是什么没用?等候别人开门没用?

    金荣大声道:“念天地之悠悠,怀逝者之音容,愿丧者以安息,劝生者以节哀。金荣告退。”仍然没有回应,金荣转身,回头看了看那两个孩子方向,墙头空空如也,也不知道是溜了还是被捉了。

    金荣走下台阶,中门轰然大开,凌府终于不肯失礼,还是以最高礼节迎接金荣到来。

    街面上波动如涟漪般散开,无数人伸长了脖子向内望去。凌宣全身缟素站在门内,扶框向金荣看去,目光复杂。

    一个门里,一个门外,二人对视了半晌,没有人肯首先迈步。一声长叹,凌三攴在华太监搀扶下从凌宣背后转出来,迈步出了中门。金荣抢上两步将凌三攴扶住。

    凌三攴的气色正如同传言那般败坏,头发粗砺,虽然养尊处优,但年轻时练武给他的眼睛中留下了强大的杀气和决不认输的傲气。

    这杀气和傲气与金荣疏落庸懒的神色一对,双方都立刻收敛了——与对方保持安全距离才是最佳选择,否则就是自找不痛快。

    金荣和凌三攴目光又一碰,默契于心。

    凌宣看着金荣在爷爷强大的气场面前毫不示弱,二人大大方方地向灵堂走去,虽不甘心,也只好跟在后面,心里郁闷。如果刚才自己与金荣平辈作礼,爷爷立刻就会取得辈分优势,甚至能倚老卖老将金荣夹在胳肢窝底下。现在因自己的傲慢,逼迫爷爷降低身份与金荣并排而行,结果吃亏的只能是自己了。

    唉,轻慢误事啊!怪不得三七校训要禁轻慢。凌宣隐隐觉得自己是不是缺了太多东西。

    贾瑞这是第二次登堂入室宰相家,虽有些紧张,但更多的还是兴奋。随金荣一路走来,当真是步步登高。

    给死者上过香,化了锭,磕过头,孝子凌宣跪下回礼之后,大家都松快了下来。金荣没有听到“刀斧手何在”,凌三攴也没听到金荣辩解说,“不是我杀的,你们找错人了。”

    大家,包括华太监,都知道,杀人者不可能与金荣有关——甚至如果金荣碰到此事,必然是要救凌余睿的——但是赵国团结友爱、和平共处的政治气氛只能把这事儿往外国人身上引,哪怕那个人名字叫金荣。

    金荣毁家破门,上凌府祭典,那就是最后通谍了——是敌是友,你凌家必须马上拿出决断来。小密探现身,给金荣一个含义不明的信号,让人惊叹!金荣崛起果然不是偶然,居然在不知不觉地中于凌府安排了人——《凌三攴回忆录》现在何人手中,呼之欲出。

    金荣坐下后道:“我家已毁无处安身,求凌老相爷赐一床一桌。”

    凌宣咬牙,这是赖上我家了?爷爷让我刚刚把儒生资料送到你手里,勾通款曲,你就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华太监眼皮抬起,金荣要和凌三攴结盟,这并不符合皇帝意愿,但是对凌家来说机会来得不能更好了!

    果然凌三攴立刻便道:“只怕蜗居简陋,委屈了大汗。”唯恐有人从中作梗似的。华太监鄙视,你答应得实在也太促急了些!矜持点岂不更好看吗?

    大家又松了一口气——日后凌宣可以理直气壮地宣布他是土默特的人了,去承德或者跟着金荣都行;而凌府保下金荣,就是洗清了他的杀人嫌疑,顺天府、皇城司、刑部、御史台只好闭嘴。

    凌府借给金荣一个梯子,甩掉命案,这个人情不小,否则金荣只好退出京城——不管他进京为的什么,可算完败。如今金荣家人撤离,少了许多后顾之忧,正好大展拳脚——而且他手握着无数底牌,一张都没动用呢。

    凌三攴也想看看金荣除了鄢国公主一张牌外还有哪些手段——反正你住我家,客随主便,主动权在我……

    金荣:“给凌相添麻烦了。”一面给出个戏谑的眼神,凌三攴将眼皮垂下,嘴角动了一动。

    当即管家指挥婢女将客房收拾好,准备妥当了,凌宣请金荣、贾瑞更衣。

    这小院子有主卧二,客卧二,会客一,盥洗二,西侧有夹道直通大街,不用走凌府大门。东北两个方向还有厢房,够二十多个家将、仆从挤着住下。很贴心,很方便。

    金荣打开香樟木衣柜看了看,内衣、中衣、裤袍全是苏绣、蜀绣、湘绣和松江棉精品——大概是下面每年进贡皇室的“冗余”。

    贾瑞去了自己的房间更衣,金荣没形没状地四肢张开,往床上一躺,好舒服,真不愧是老牌耕读世家!

    老贵族的讲究之处都在一般人看不到的地方:比如这枕头是和田玉的,整整一大块,冰沁青白,絮状丝极少,算是罕见。这床单是纯棉织成,竟然没有一个接头点!其柔软平整,花色艳丽,是金荣穿越来之仅见。床下棕棚软硬合意,弹性较小,十分契合背腰曲线。棉褥散发着阳光香味,好享受!

    凌宣引路,此时一屁股坐在窗下的圈椅子上,看着金荣不像个人样的睡姿,冷笑道:“大汗今天好威风,好杀气。”

    金荣打上门逼凌家公开态度,让背后借命案涂抹金荣的诡谲手段落空,还打了凌三攴一个措手不及。以后凌府再不能脚踏两只船了,左右逢源的手段也少了许多。——甚至儒门发觉凌相叛变了,还不知道背后有什么手段使将出来,能聒噪到什么程度!甚至将他打成国贼也不稀奇。

    金荣道:“赵国之危非常人能得看透,凌相智计无双,眼光如炬,就算我今天不上门,想必明后日他也会出手救我。”

    这个金荣把凌府上下心思拿捏得极准——借辩论之机与金荣“惺惺相惜”为日后投奔新城做铺垫。方便凌宣顺理成章地入蒙,二十年后成为新城总理大臣,就是如今童隰那个位子。

    算盘打的如意,可惜凌余睿突遭横祸,凌氏背后出现了阴影。这个时候再按原计划一步一步走肯定是不行的了。

    所以金荣上门,凌三攴必定是要倒履相迎的,哪怕华太监不携旨意来,这个中门必然是要为金荣而开。敌人是谁目前不得而知,有金荣坐镇凌府,说不定对手会乱了手脚——金与凌各取所需,很难说谁沾了谁的光。

    这计算之深,普通人看都看不懂!双方在局势变化之时,立刻把握到破局关节,迅速变招,金荣甚至不惜代价毁家一搏!如同对弈,双方都要作出最正确的应手,使局势保持均衡,这棋逢对手的感觉真是爽快!

    凌宣感觉自己爷爷吃亏了,所以有此抱怨……金荣一听就知道这个孩子看得不够深远,但他并不打算给凌宣上课——等他自己想通,脸红一下,岂不是更爽?

    凌宣自然知道爷爷一定会给金荣解围,但自家的应手被金荣算得死死的,心里极其不得意。他冷笑道:“大汗手下流散,我这就给大汗安排几个跑腿儿的下人。”

    话音未落,门外挤进来一串人:连飞、金振、冼晴晴,都跟在贾瑞后面。金荣坐起来,笑得跟一朵花儿似的。

    凌宣自感无趣,甩袖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