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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荣的石头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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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西楼,残红欲尽(下)

    强中丞死死盯着金荣道:“皇帝说由你和鄢国公主视各王表现而定。”

    金荣“嘁”了一声道,“我又不是赵国臣子,可以拒不应诏的吧?”

    强中丞按住金荣的手,“我的小祖宗啊,别闹啦,您可给个说法吧?”

    金荣把手抽出来,制止了想在衣角上擦擦的冲动——你应该没得新冠吧——道:“你们皇帝想让我打白工啊,呕心沥血地帮着将赵国变成天下第一强国,舒舒服服地传给他的随便哪个儿子……凭什么?我又不欠他的!”不管得罪了谁,你们再把我这个改革派当商鞅给扔出去以平民愤,我又不傻。

    强中丞喘了两口气,然后以一种心如死灰的语调道:“皇帝说,如果金荣不应诏,就让水涗继位,并拜你为师。”

    金荣笑,“这个皇帝死都死了还要跟我斗心眼。老强啊,不是我说,如果我答应了第一个诏书,去当什么劳什子摄政王,恐怕就死无葬身之地啦。”

    强中丞呆了半晌。

    金荣道:“只要我剑履上朝,鄢国公主、范雪君、美霞嬷嬷和一百支火枪就会将我撕成碎片!多么阴险狡诈!走了!随便你们怎么弄吧,我是不管细务的。想让我干活?还要拜我为师……让新皇帝打钱!”

    金荣起身向门外走去,忽然笑道:“如果御史台忽然着火,你说谁最开心?”

    强中丞一口气被噎住,金荣那句话里面的意思实在是太深,而且正好戳中了御史台的居心所在——在正确的时候发生一场火灾,有时候是能救命的。这些材料说不定就成了索命小鬼……

    凌三攴的回忆录,不言而喻,是为了自保,让人投鼠忌器也好,逼人行事有节也好,留着或者烧掉,看形势需要。

    看着金荣在金振、贾环哼哈二将的陪伴下远去,强中丞呆呆地站了良久才清醒过来,将今天的交谈从头至尾捋了一遍又一遍,叹气道:“真不愧是天下第一才子,第一清醒的神仙人物啊。”

    有水焉在,水氏族人就翻不起风浪来。九皇子已死,北静王脱离中枢已经快一年,羽翼尽折,忠顺王名誉有所恢复但毕竟前面臭得太彻底,云皇后根本没有太多的操作空间。

    六皇子携一千蒙元骑兵回到了BJ之时,大局已定。一切开始井井有条地过渡。

    这一次权力交接之顺利,充分体现出李岩当年设立天网的苦心所在,成效斐然。

    水硕意外去世经过只有范雪君一人知道详情,她报告给了水焉后便飘然而去。她需要到红尘里去,沾染些人气,冷冰冰的心亟待被温暖……

    别来找我了,倦了。

    两个儿子都死了,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已没有了牵挂。孙子孙女,包括水溶、水泾都不知道她是谁,只知道这个女人惹不起。天家是不需要亲情的,她的男人和儿子都是权力生物,她自己也在秘密机构中一辈子挥洒着权势带来的快乐。如今亲人逐一去世,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哪里去,甚至开始怀疑这一世她过得是否值得。

    当年父亲去世时她回家和母亲住了半年,母亲劝自己要寻一个“知冷疼热”的男人……女人权势再大,毕竟只有一个完整的家才能真正给她带来内心的温暖、坚持的力量和存在意义——

    母亲最后的日子是在BJ度过的,范雪君不能忍受娘一个人在老家望着水井发呆,最好在女儿身边,好吃好喝尽尽孝。可是母亲仅活了一年也去了,她被葬在了父亲身边。范雪君没有亲自送葬。

    她坐在乡间旅店的客房里,望着暴雨倾盆,听着哗哗水声,看着一滴一滴的雨水从墙角漏入房间……现在好了,天地间一片水茫茫,冲洗得大地真干净。她抱紧肩膀,哭得像个三岁的宝宝。

    “铎铎铎,”有人在门上敲。

    范雪君置之不理。

    敲门的人执着而坚定。

    范雪君继续痛哭。

    门外传来一声叹息,柔和而慈悲,亲切而慰籍,那个声音道:“雪君,开门。”

    范雪君听到这一声呼唤,傻了,好像是妈妈的声音?她鬼使神差一般将门打开。

    在门口站着一个尼姑,身穿红色藏袍,干净得好像水洗过后的蓝天。她的脸白嫩而柔美,眼睛里充满了仁慈、悲悯、垂怜、同情与亲切。她的眼睛似乎有魔力,你一旦陷入进去,就无法再注意到五官的端正精致与否。

    范雪君痴痴地望着这张脸,不是妈妈,但好像妈妈。

    佛母降临。

    金花觉姆走进范雪君的房间,在窗口转过身道:“人生无常,众生皆苦,只有放下执念,方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究竟涅槃。雪宗师,你愿意随我出家么?”

    范雪君完全不问这个人怎么知道我是谁,又是如何跟踪而来,她痴痴地问:“出家便又如何?”

    金花觉姆道:“脱离苦海,忘忧忘情,寻找本性,勘破世情,得大自在。还不够吗?”

    范雪君道:“吾当如何?”

    金花觉姆微笑:“抛开舍掉,且行去。”转身当先向窗外飞去,那一尺高半尺宽的窗户竟然任其飞出,毫无阻碍碰撞。这是仙法?

    范雪君迟疑。

    金花觉姆站在窗外好笑地道:“放下我执,所识皆假,你就出来了。”

    范雪君心道:“我若这般穿过去,整个房子都会倒塌。”

    金花觉姆在窗外道:“你若得出,当能证与我佛有缘。”

    范雪君心一横,大不了赔点银子,便向窗子飞去。原以为必然要撞墙了,但是空间明显发生了变化,那窗户变大了十倍!还没等她悟出道理,人已经站到了窗外,回头一看,窗还是窗,墙依然完好。

    大雨浇在她身上,冰冷。

    金花觉姆道:“贪嗔痴愚执慢疑,孩子,你甩掉了哪样?”

    范雪君回头看着完好的小窗户还不如自己肩膀宽,又看看金花觉姆,当即在雨中跪下道:“请上师容我追随伺奉。”

    金花觉姆笑道:“起来吧。我们去找个人好好玩玩。”

    范雪君道:“是仇人吗?”

    金花觉姆摇头,“吾不知也。当属一个妙人。是金荣,你知道此人吗?”

    范雪君垂下了头。

    金花觉姆恍然,优秀的人迟早会相遇。

    她转身道:“你若不想见外人,就换张脸吧。”她掏出一粒丸药道:“吃下去,你就是另一个人了。”

    范雪君抬起头,看着这个女人。

    金花觉姆道:“怎么,还舍不得这个没人在意你的红尘世界吗?跟着我,而能得解脱,大圆满。”

    范雪君触动心事,想接过那药丸,这才发现这粒药好像在另一个空间,这只雪白的手好像也在另一个空间,雨水穿过手臂、衣服、药丸,却没有湿哪怕是一点点。

    范雪君呆呆地看向那金花觉姆,雨水穿身子而过,她的衣服却是干的。

    神人也!

    范雪君心一横,罢了罢了,伸出手去——就在她心中下了决断的同时,她忽然知道她能接到那颗药了。

    果然如此。

    雨水从天而降,范雪君虽然衣服早湿透了,却再感受不到新的雨水了。

    那金花觉姆道:“既入我门,是为我弟子。跪下。”

    范雪君虔心跪下在污泥地上,但膝盖是干爽的,跪淤泥而未染。

    金花觉姆抚过她的头顶,头发开始根根脱落,她吞下了那粒药丸。

    金花觉姆道:“从此你法号了残。”

    范雪君脸上剧痛,五官扭曲,身体缩短,成了一个光头鬼面女。

    金花觉姆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道:“过去的一切与你无关了,只佛旨是听。”

    范雪君俯首道:“谨遵佛旨。”

    金花觉姆道:“你领着我去找金荣吧。我们站在远处先看看他是怎样的为人。”

    她手一扬,从客栈里飞出范雪君的行李包,金花觉姆让范雪君把脸蒙上。

    范雪君如行尸走肉般做着金花觉姆要求她做的一切,心头仿佛出现了另一个自己,冷冷地站在高空,看着这一具肉身的所作所为。

    我是了残,了此残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