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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辰年正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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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六十坛,要最好的

    酒席酒席,酒自然少不得。前期准备中,诸事都办得顺畅,在酒水上,却出了点状况。

    按铜牟喜宴旧俗,宾客被邀赴宴,几乎都是举家前往。自家开着烧坊,男宾饮用的烧酒从窖里取用就是。可也有不喜烧酒的妇孺孩童,席间需备些清甜柔和的米酒。

    铜牟镇的酒水市场,早已是谪仙烧坊一家独大。镇上还在做酒的,除谪仙烧坊外,只有另一家叫富乐的老烧坊。

    富乐烧坊东家姓杨,叫杨天宏。

    与谪仙烧坊相比,富乐烧坊不仅历史悠久,在当地也曾赫赫有名。据传,杨天宏祖上煮的酒,东汉末年就曾被益州牧刘璋用来招待刚入川的刘备。刘备宴席上曾发出“富哉,今日之乐乎”之叹。此宴后,刘备西取成都,建立蜀汉,而煮酒之人也借了刘玄德这声感叹,给烧坊冠以“富乐烧坊”之名。虽说此后也因各种缘由开开停停,终究也断断续续传承了一千多年。

    这个烧坊的特点是,坚持以纯糯稻为料,以甜曲发酵,所煮出的甜米酒,滋养了一代又一代人。

    前朝中期,烧酒开始流行,为满足顾客需要,富乐烧坊也试着酿制过苞谷烧。与祖传的甜米酒不同,富乐烧坊的苞谷烧与别家烧坊一样,入嘴辣口,尾味酸苦,出酒量也少。

    但世代在当地营生,杨天宏名下的生意不仅有煮酒的烧坊,还有一个富乐酒家。谪仙烧上市前,富乐烧坊的烧酒与别家的比也未见差次,再加上独家的甜米酒,在镇上,富乐酒家的生意一直都不错。

    但谪仙烧大量上市以后,人们不再选择富乐烧坊的烧酒了。

    对谪仙烧坊的酒,杨天宏私下也曾无数次买来品尝,对这酒的品质,他打心里是服气的。但对一个外地人,在几年时间里就把本地烧酒市场的格局完全打破了,杨天宏又是很不服气。他曾花很多心思去改良自己的苞谷烧,可无论怎样摆弄,自己酒的品质,不要说跟太白醉相比,就是对谪仙烧也是望尘莫及。所以,他家酿烧酒的锅子也与别的小作坊一样,熄了火。

    按理,自己不做烧酒,购进谪仙烧坊的烧酒来卖,也是一条路。可杨天宏觉得,自己本就是做酒的,去买别人的酒来卖,面子实在挂不住。一倔起来,干脆就停了卖烧酒,连一些老顾客的劝说也不听。

    酒家不卖烧酒,平日里冲着烧酒来消乏解疲的大小商贾、贩夫走卒这类主流客户,自然就开始流失。酒家的生意,也逐渐少去一半不止。

    对这一结果,杨天宏嘴说不在意,心里却不好受。他把自己的损失,算在了谪仙烧坊的头上。

    但在铜牟镇,要买好的米酒,还是得去富乐烧坊。左钧把这差事,交给了烧坊年轻的账房先生。

    “备六十坛最好的米酒,送到上渡口新修的王家府邸。”接到差事,账房先生兴冲冲跑到富乐烧坊的酒铺,颐指气使地对值守的伙计说。在账房心里,这么大一笔上门的生意,无论是伙计还是掌柜,一定会对自己觍起笑脸。

    “买多少?”守铺伙计问。

    “六十坛,最好的!”账房先生很嘚瑟。

    “铺子里没有这么多现货,您稍等,我去通报东家,让他来接待你。”守铺伙计请账房先生坐了饮茶,回头去找杨天宏。

    生意本就不好,又过了饭点,无聊的杨天宏正在后院大石缸旁逗喂金鱼。

    “要多少?”听了伙计汇报,杨天宏也以为自己听错了。

    “六十坛。说要最好的!”伙计把账房的话转述一遍。

    “谁那么豪气?一次买这么多。带我去看看。”杨天宏放下手里的鱼食,掸掸袍褂,就往外走。

    六十坛酒,每坛按五十斤计,最少也是三千斤了。一次买这么多,还买最好最贵的,这样的买主,他已好久没遇到了。

    走到酒铺,见坐在里面的账房先生不仅面生,衣着气度也不像豪商,杨天宏起了疑。

    “客官,你要买六十坛上好的米酒?”

    “对!六十坛,要最好的。”见到东家,账房先生的神气劲收了不少,但语气仍显嘚瑟。

    “这么多酒,做啥用?酒是您来拉还是我们送?送的话,给您送到哪里?是现银结账吗?”

    “酒是我东家办喜事用。镇北谪仙烧坊就是我们东家的。您把酒送到镇上北街新修的王家府邸,我们付现银。他这次办喜酒,把镇上街坊都请了。您也接到邀请了吧?”账房先生问。

    喜宴邀请一般街坊乡邻的事,左钧委托给了里长。账房先生这一说,杨天宏记起里长确实给过自己一个喜帖。因心里对谪仙烧坊有怨气,杨天宏也没打算赴宴。现在听账房先生说话这般趾高气扬,杨天宏心中忽地生出一种莫名的不爽。

    “抱歉,我家这酒不卖给你!”杨天宏冲口而出。

    “啊?!”一听这话,不仅买酒的账房,就连卖酒的伙计都觉得惊讶。

    “啊啥啊?我这酒哪个都可以卖,就不卖你们。不是能吗?你们自己煮去。”杨天宏挥手赶客。

    “生意不推上门客,不卖酒给我们是为啥呀?”账房不知所措。

    “不卖就是不卖。你们把这一带烤酒人的活路都给断了,还问我为啥?快走,我这里不欢迎你!”

    杨天宏态度坚决地逐客,账房先生只好悻悻地退出酒铺。

    将拿钱买货如此简单的差事办砸了,不仅年轻的账房始料不及,王秉正父子俩也不敢相信。晚饭时,爷仨听了账房汇报,王法天第一个跳起来:“放着上门的大好生意不做,这个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镇上也不止他们一家煮米酒,他不卖,找别家,大不了多花点钱!”王秉正心里也不爽。

    “平日里你不喝米酒,根本就不晓得在这方圆几十里,说起米酒,不论历史还是品质、口感,还真找不到第二家可以跟富乐烧坊相提并论的。这场酒席,我们不能有丝毫马虎,米酒更不能凑合!”左钧压住了王秉正父子激动的话头。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读书酒客,左钧对富乐烧坊还是了解的。

    “别人不卖给我们,又咋整?”王秉正抬头问他。

    “这边有句老话说,卖石灰的见不得卖面粉的。你们都做酒,谪仙烧坊的酒一出来,这里多年的烧酒市场都变了天,抢了多少人的生意,断了多少人的财路?我想这富乐烧坊的东家,肯定心里是憋着气呢。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同在一个镇上,在一个行业讨生活,大家都不容易,退后一步自然宽。我听说那家东家人虽然倔点,却也读过书,识字懂理。这件事你们就别操心了,我来想办法转圜。”

    左钧说得在理,王秉正父子就没再拗下去。

    次日一早,左钧约了里长喝茶,把这事讲了讲,希望他能帮助缓和关系。

    “细算起来,这富乐烧坊的杨掌柜跟您应该还有些渊源。当年您离开铜牟,镇上的潼绵学馆也在兵荒马乱中关了张。这杨掌柜家底殷实,他父亲就请了先生在家教他。他的先生听说姓沈,也出身潼绵学馆,现在绵州城东的治平书院坐馆。这杨掌柜倔起来,很少听得进别人的话,但对他先生的话,却是言听计从。每逢年节,他都会备下礼兴去看望先生。只要找到这位老先生,杨掌柜这把锁,好开得很!”里长成竹在胸地给左钧出主意。

    治平书院,沈老先生,那不正是自己的学兄吗?想到此,左钧心里顿时有了主张。如确如里长所言,这杨掌柜算来还是他的师侄呢。

    心里有了主意,左钧一刻也不想耽搁,付了茶钱,起身告辞。出门叫来一辆马车,奔治平书院去了。

    赶到治平书院,沈老夫子正在授课。几年不见,老夫子须发更白,因身逢太平世道,心舒体适,老人精神却更加矍铄。

    见左钧登门,老人不问缘由,当即吩咐厨房备菜,要和左钧对饮几盅。

    菜肴摆好,老人拎出一罐酒来,左钧一看,原来是谪仙烧坊的太白醉。

    “你喜欢这酒?”左钧笑问。

    “对啊,这不是去年中秋,你差人送来的吗!”

    左钧不记得自己啥时给学兄送过酒。

    王秉正是有心人,自几年前跟左钧一起造访治平书院,认识了这位师伯后,每到逢年过节,都会遣人送酒送礼给老人。只是他业务繁忙,并不会把这些事一一向左钧叙说而已。但以左钧对他的了解,也能分析明白。见学兄并不明内情,也就没说破。

    酒杯斟满,沈老先生提议先干一杯。二人干了一杯酒,左钧问:“这酒,你喝着咋样?”

    “好!是我这辈子喝过的最好的酒。这酒是从哪里购得?莫非是你在前朝为官时,从皇宫御厨偷出来的?”沈老夫子一边斟酒,一边与左钧说笑。

    “啥皇宫御厨,这酒其实是你大侄子,就是上次随我来你这的那个孩子,他自己酿的。你要喜欢,今后管够。”在学兄面前,左钧毫不掩饰内心的骄傲。

    “我那侄子有这能耐,你有福啊!”

    “也是上天垂怜哦!这孩子凄苦半生,不过马上就要成家了。我已给你送了喜帖来,收到没?”

    “收到了,收到了,放那呢。”老人说着,指指一旁的书案。喜帖就放在一摞书的上面。

    “你放心,我一准亲往祝贺。为这,你还亲自跑一趟?多余了。”老人又为左钧斟满了一杯。

    “今天来,这事只是其一。关键是想请你出面,帮我们解个梁子。”左钧端起酒杯回敬沈老夫子。

    “你饱读圣贤书,一贯与人为善,咋会和人结下梁子?”

    “是这样……”左钧把谪仙烧坊和富乐烧坊的恩怨纠结一股脑地讲了出来。

    “物竞天择,生意场上的优胜劣汰,这是天道。他有啥想不开的?你放心,这个梁子,我出面帮你解。天宏这人倔是倔,但孝顺听话。我去说,他会听的。”

    “那就有劳学兄,陪我到铜牟镇走一趟!”借学兄的话势,左钧端杯敬酒。

    “走一趟,走一趟。但先别急,把这台酒喝好,再把书院的事交代一下,和你同去就是。”老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再一次抱起酒罐斟酒。

    “哎呀!今天的酒就喝到这里。到了铜牟镇,想在酒缸里洗澡都成。还是先吃些饭食,把书院的事安排了,我们早点动身吧。我身上,成堆的事要做,心焦火燎的,这酒也喝不出个味来。”左钧伸手挡住杯口。

    “一把年纪了,做事还这么急躁!就算依你,这一杯总还是得喝吧?”老人腾出一只手,把左钧挡在杯口的手拿开,把酒斟满,边说话,边盖上了酒罐。

    用了午饭,沈老夫子安排好书院事务,两人同乘左钧带来的马车,赶往铜牟镇。一路上,两人商定,晚上由左钧做东,在镇上最好的桂园酒楼摆上一桌酒,老人把杨天宏一家叫来,正儿八经把这师叔侄的关系明确了。

    安排沈老夫子在新宅的客房品茶,左钧去桂园酒楼定好房间席桌。他忙完回来时,沈老夫子已只身去了富乐烧坊。

    已是申正时刻。沈老夫子到富乐烧坊时,杨天宏刚午睡起来,正招呼伙计做晚间饭点的准备。

    见先生进屋,杨天宏十分意外,忙停下手中活计迎了上来,还让伙计泡茶上来。

    到正房坐定,沈老夫子抿一口茶,开始说话。他先问了些不咸不淡的家常事,才切入主题,说自己在镇上还有一情同手足的同窗学弟,学识渊博,为人仗义,古道热肠。今儿到铜牟镇来,就是要把两家关系接上,以后彼此多个照应。

    杨天宏虽是商人,但自幼读书,对学有所成的读书人,一直特别敬重。听先生说这位师叔前朝时就取得了功名,就越发心仪。

    听先生说晚上是师叔招集家宴,宴请的对象是他全家,就去后院唤妻女出来。

    杨天宏膝下无子,只有女公子一枚,名叫杨兴碧,小名唤作碧儿。

    这杨碧儿虽算不得大家闺秀,但跟一般养在深闺的女子相比,杨天宏是当男儿一样富养的。不仅许其从小读书习字,还不限制她在店内外出入。对生意经营,小碧儿耳濡目染,与店里的伙计相处融洽不说,就是招应客人之道,也谙熟于胸。在杨天宏心里,女儿不仅性格泼辣,而且通情达理、秀外慧中,是能撑起未来杨家的门面的。

    “师爷爷,师爷爷,您有多长时间没来看我了?”杨天宏进去不久,一阵银铃般的声音传进堂屋。

    声音之后,一高挑身影跨门进来。只见一女子,着银白丝质夹袄,青色棉布长裙,发髻高绾,鹅蛋脸上不着粉黛。纵是如此,那冬日厚重的衣衫也掩不住少女特有的青春气息。

    进来的是杨碧儿和她的母亲。

    “风风火火,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杨天宏装作把脸一板,责怪中更多疼爱。

    “师爷爷就是我的亲爷爷,又不是外人,叫唤一下又咋了?”对父亲的责备,杨碧儿并不在意。

    拿女儿,杨天宏也是无可奈何,只好转头向先生致歉:“犬女少教,老师莫怪。”

    “天性真率,怪啥子怪?这样就好!”沈老夫子哈哈大笑。

    “对嘛,还是我师爷爷痛我!”杨碧儿偎到沈老夫子身旁,抱住他的手臂,冲杨天宏扮个鬼脸。

    女儿和先生亲近,杨天宏何尝不高兴?他堂上双亲早殁,在心里,一向是把老先生当作父亲的。

    让夫人和女儿陪着先生,杨天宏出去把店里的事安排好。等他回来,已快酉时正,晚餐饭点到了。四人起身离开富乐烧坊,去往桂园酒楼。

    左钧已等候在桂园酒楼的雅间。考虑到杨天宏的接受程度,当天的酒局,左钧没安排王秉正父子出席。

    沈老夫子领着杨天宏赶到时,桌上凉菜碟子已布好。酒是左钧自带的,还是最早那批王秉正留着给自己饮用的太白醉。酒罐已揭开,满屋飘着酒香。

    看到左钧,杨天宏有点诧异。学馆的左老夫子,在镇上算得上是神一样的人物,他自然认得。但过去他没想到,这老夫子会和自己有如此渊源。

    客人进屋坐定,左钧吩咐倒酒走热菜。待每人面前的酒杯都斟满,沈老夫子向杨天宏介绍:“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我的学弟左钧。他年轻时可是绵州有名的才子,现在你们镇上潼绵学馆坐馆授课。众多同窗中,唯他与我的情谊最深,是你亲亲的师叔。以前不知这层关系就罢了,从今往后,你要把这师门关系走动起来,要像待我一样,敬孝师叔,有事多向师叔请教,彼此多多照应。”

    沈老夫子讲话期间,左钧一直捻须微笑。待学兄说完,他向杨天宏颔首示意。

    “这是门生杨天宏和他家人。天宏资质不错,奈何生不逢时还投错师门,算是一个被家里买卖耽误了的读书人。他如生在当下,能投在你门下,博个功名不在话下。”介绍完左钧,沈老夫子又向左钧介绍了杨天宏。

    与左钧的淡定不同,杨天宏在沈老夫子推介自己时,竟显得紧张。老师说话时,他一直站着。沈老夫子一说完,他就端起酒杯向左钧敬酒:“先前和师叔虽未相认,但师叔的风采,小侄早听说过。小侄愚钝,读书无成,靠祖上传下的买卖糊口养家。今后还望师叔指教提点,有事但请吩咐,小侄一定鞍前马后孝敬。”

    “好了,好了。你有这份心,为师就很高兴了。要敬师叔的酒,你还得等等。今天这个局是为师组的,这头三杯酒得由为师先来提。三杯酒后,你再敬师叔不迟。”沈老夫子抬手止住杨天宏,示意他坐下说。

    “学生失态了!”杨天宏尬笑一下,坐回座位。

    有沈老夫子润和,杨天宏一家虽跟左钧只是第一次正式认识,氛围可谓其乐融融。

    杨天宏与左钧师叔非常对脾气,两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而且,那杨碧儿毫不拘泥,频频跟着父亲一起大方敬酒。自幼生长在煮酒人家,又有父亲宠着,杨碧儿米酒烧酒伴饭佐食,酒量也非一般男子所能比。

    “今天这酒咋样?”喝到高兴处,沈老夫子问杨天宏。

    “好酒!说实话,算是我喝过的最好的烧酒。但是应了那句老话,本地猴子总被外地人牵,这么好的酒不仅我做不出来,这方圆百里那么多烧坊,也没一家烤得出来。这酒就出在我们镇上,是个外地人开的烧坊烤出来的。”看得出来,杨天宏私下里没少喝谪仙烧坊的酒。但是在他的言语里,也忍不住冒出了几分酸味。

    “啥子外地人喔,这酒就是你师叔的儿子酿的。在这一带,我知道你家的米酒最香甜,现在,你兄弟又酿出了这等好烧酒。从今往后,我和你师叔,无论烧酒还是米酒,都可享用到最好的,余生算是有口福了。依我看,你们兄弟以后也可以联手,一个做米酒,一个做烧酒,都是最好的,把周遭的酒水市场都占下来!”沈老夫子敲开了边鼓。

    先生一席话,让杨天宏心中一震。

    虽然只是一瞬,沈老夫子已有察觉:“是不是你兄弟的酒影响到你的生意了?”

    杨天宏心中原本就不爽,但话从父亲一样的先生嘴里说出来,他又不好意思接茬。

    “这说哪里话呢?生意各做各,生意场上,货不如人,输也服气。再说,如您所说,千百年来我家做得最好的是米酒,就算不卖烧酒,富乐烧坊照样可以活得好好的。”

    “能这么想最好。你师叔还说,卖石灰的见不得卖面粉的,怕你和你兄弟互不待见。所以,原打算让你们兄弟相认,最后还是放弃了。”沈老夫子说。

    “既然有这些渊源,兄弟相认是应该的。这样,明天我摆一桌,让师叔把兄弟请出来,我们叙叙,也向他讨教讨教,他是如何把烧酒烤得这般好的。”有了前面的表态,杨天宏只好顺着往下说。

    “好,你有这心,我明天一定带你兄弟跟你一起坐坐。他也是个耿直人,你有什么要问,相信他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左钧接了话。

    酒至深夜方散,虽答应了明日中午在自己酒家备酒招待左钧父子,但杨天宏心里还是有些不情愿。

    “这算哪门子兄弟,还没见面,就抢了我一大半生意!”回到家后,杨天宏一边洗漱,一边抱怨。

    “人家凭本事开烧坊,又不是使了啥子下三滥手段。再说在这方圆百里的烧酒市场,我们才做了多点?我看啊,影响我们生意的,不是你那干兄弟,是你的牛脾气。你做好你的米酒,烧酒拿别人的来卖,不就得了?好多人劝过你,你都不听,还好意思怪别人喔?”夫人一边侍候着杨天宏洗漱,一边说道他。

    “就是嘛,老汉你太倔了。如果同样卖谪仙烧坊的烧酒,我们还有自家的米酒保底,生意肯定不会孬!”一旁的杨碧儿也来帮腔。

    平时,夫人的话,杨天宏一般是听不进去的。但同样的话从女儿嘴里说出来,效果就不一样。见老婆和女儿站在同一阵线,杨天宏不好再拗。顺着妻女的话一想,觉得也真是在理,心里好受了许多。

    由于有太多话想要聊,沈老夫子坚持要回学馆与左钧同榻而眠。两人回到学馆小院时,王秉正父子都还未睡。父子俩又同左钧和沈老夫子拉一会闲话,说定了明日去富乐酒家赴宴的事。

    王秉正自幼习性就孤傲,不喜主动与人交际,但有左钧和师伯这层关系,自然就愿意认下这门干亲。而王法天正相反,天性爱打交道。一听说镇上多了一门亲戚,还是很期待的。

    次日起床,杨夫人就到自己酒家后厨,指挥张罗中午的宴席。对这门干亲的缔结,她心里也是十分憧憬。

    杨天宏祖上传下的家业不薄,在人丁方面,却一直不旺。到杨天宏这一辈是一脉单传不说,再往下,就杨碧儿一个女儿。

    家无男丁继后,是杨夫人的一块心病。为此,她曾劝杨天宏买妾娶小,可杨天宏并不答应。虽杨天宏不说啥,但家无男丁,他人的闲言碎语总是难免。这还不算,更让她心生不安的是,杨天宏的一些同宗,已开始垂涎杨天宏名下的产业。她很担心再往下去,以杨碧儿一个弱女子,在他们老去以后要遭受欺凌。昨日的宴席上知道了左钧师叔,不仅有一个大的家族背景,知书达理,人品磊落,且镇上最大的烧坊竟是其子的产业。她觉得,结好这门干亲,家中会多一重依靠。

    碍于先生撮合,老婆、女儿又一番说劝,杨天宏一夜思考,心中的那点梗顺了许多。生意各做各,靠本事抢市场,这些道理,在不犯倔的时候,他还是想得通透的。虽无深交,从镇上的传闻和昨日酒桌的交谈观察,他认可左钧这个师叔是一个值得敬重和交往的师长。有这样人品,他的儿子,也该是不会差的。

    “能把烧酒烤出那样好的味道,他究竟是咋做到的?”对中午将宴请的王秉正,杨天宏心中也有些好奇和期待了。

    待客的菜品由夫人打理,杨天宏不用操心。中午席桌上喝啥酒,却让他有些犯难。按理,招待男宾客,是要用烧酒的。可这镇上,除了谪仙烧坊的酒外,也找不到再好的烧酒。一个煮酒的人请客,喝的却是客人自己酿的酒,杨天宏咋想都觉得怪怪的。思前想后,他还是决定,中午宴席放弃烧酒选项,就喝自家煮的米酒。

    与烧酒低水、低糖,有高浓度酒精,耐储存,越陈化越醇厚香浓相比,米酒的生产和储藏却不一样。一坛好米酒,讲究选料、用曲,要掌握好含水量和发酵温度外,更要讲究时间。生不得,老不得,刚熟就好。而这个“熟”的程度,又要看季节和环境温度、湿度。生了,酒不够香醇,老了,酒又会酸败。这一切,考验的都是匠人的技术和经验。把米酒做到最好,刚好是杨天宏最拿手的。

    煮酒熬糖,充不得老行。就算自己这样的老匠人,也只能保证酒的品质相对稳定,不同批次的米酒,质量有起伏波动,也在所难免。因此,遇到特别满意的那些酒,杨天宏也会存下几坛不卖,只供自己、家人及招待至好亲友喝。在酿烧酒这方面比不上王秉正,杨天宏也要让王秉正一家尝尝,啥是最好的米酒!

    家里要招待重要客人,杨碧儿刻意打扮了一番,换了崭新的裙襦,梳了高髻云鬓,更显靓丽可人。

    午时初,左钧爷孙仨在沈老夫子的引领下前往富乐酒家。临来,三人亲自到镇上买了几盒最好的糕点做伴手。考虑到杨天宏有妻女,还在绸布庄里扯下几块好料子。本来,王秉正还打算带几坛最好的太白醉过去,被左钧制止了。给做酒的人送酒,左钧顾虑杨天宏的面子挂不住。

    赴宴前,王秉正父子刻意换上了陈于珍为他们置办的衣衫。人靠衣裳马靠鞍,平日里各忙各事,总是一身青布素衣。这一换行头,父子俩平添几分气质。特别是王法天,活脱脱一个翩翩公子、俊朗少年。

    中午,酒家的生意还不错。为求清静,杨天宏把待客的席桌设在酒家最靠里的大雅间内。午正前,凉菜上桌,酒碗和餐具布好,就等客人登门。

    米酒度数不高,当地人喝米酒,都不用杯,而喜用那种浅敞口黑红釉的小碗。一口一碗,畅快尽兴。

    顺了心态,杨天宏换个角度一想,一个外乡人来铜牟开烧坊酿酒,可以把本地因袭多年的烧酒市场掀个底朝天,确实值得人佩服。怀着对左钧的恭敬和对王秉正的好奇,他亲自到酒家大门外候客。

    到了富乐酒家,沈老夫子将杨天宏和王秉正父子相互做了引介。

    杨碧儿母女俩在雅间恭立候客。一行人入得雅间落座,杨天宏又将妻女向客人一一做了介绍。

    杨碧儿特别注意到了王法天。西北血统,王法天不仅身形较铜牟镇当地同龄少年魁伟,且脸上轮廓分明。再配以陈于珍精心置办的华裳,一下就吸引住了情窦渐开的杨碧儿。

    宴席依旧由沈老夫子主持。三碗开场酒后,杨天宏为东,率先向客人敬酒。由于他和左钧的师叔侄关系已在昨天明确,而他与王秉正同辈,当然就是兄弟。酒敬到王秉正处时,两人序齿,王秉正要长几岁,就是大哥。杨天宏和王秉正定了长幼称呼,再下一辈的王法天和杨碧儿也报了生辰,王法天大杨碧儿一岁,当了哥哥。待父辈的酒敬过,轮到王法天和杨碧儿,两人分别敬了长辈再互敬。此时,杨碧儿已对这个异姓哥哥有所心动。但男儿醒事较晚,王法天虽也对杨家小妹印象不错,却没有往别处想。

    这一餐酒饭吃得畅快。米酒虽不甚醉人,但撑肚,到未正时分,酒喝不动了。原本杨天宏是要留客品茗,因烧坊、学馆和家中都有事忙,左钧爷仨婉拒了杨天宏的挽留。临别,左钧又再三亲邀杨天宏在王秉正大喜之日携全家赴宴,还提了买酒这事。

    心气理顺后,对左钧的邀请,杨天宏满口应承不说,还表示到时不仅会携家人到贺,还会歇业两天,让自家烧坊和酒家上下伙计过去帮忙支应。关于米酒,杨天宏答应马上安排,还特别声明这酒不是卖,是自己送给王家哥哥喜事的贺礼。